30、他对我的一生誓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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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像月光一样洒下来，哥舒秀却没感受到皇帝眼中的锋芒。
他只觉口中饥渴，如烈火灼烧过的坟场，干涸而酸涩。
他迫切想喝水，目光东循西望，左右碰撞，可寻不着任何像水的东西，张了张口，可怜兮兮地看了看小皇帝一眼。
“陛下……可否讨杯水喝？”
小皇帝没说话，但神情已有些缓和。
他纵有一腔怒火，也得被这又干又涩的嗓音浇灭大半。
不为别的，好歹哥舒秀如今是个伤患人员，而且是因公负伤，他有些示弱卖好的权力。
数落可以等一等，先把这小妖精喂饱了再说。
于是他一招手，大太监江公公亲自递了水来，皇帝一把抢过，而后小心翼翼，喂给哥舒秀喝。
哥舒秀喝完以后，又适当地咳了一声。
于是清粥小食送上，御医过来把脉，走了这一番过场，已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哥舒秀除了要吃的要喝的，别的一个字都没提。
他没提自己怎么受的伤，没提王越葭是怎么跑掉，更没提到李想身上的伤口怎么来，更不敢提——皇帝的人怎么藏得那么深。
他得先照顾好自己，口腹之欲在此刻占了上风。
有了东西在肚子里，他才有力气去和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一较高下，逞点口舌之利。
而皇帝，他这时是一种急躁与耐心的混合体。
急躁是因为哥舒秀醒来却不同他说，于是这人在袖下攥拳，十根尊贵手指摩擦椅面、桌角，来来回回踱步，步伐的节奏急促而紧凑，他像是故意在打乱哥舒秀的呼吸。
但他很耐心，他等在一旁的座位上就那么看着人去伺候哥舒秀。
因为哥舒秀的确虚弱，这弱倒不是装出来的。
这种伤口，这种脆弱与疲惫，是他很久没在哥舒秀身上看见过的东西。于是皇帝想多点宽容，他更期待对方全盛时期的针锋相对。
吃饱喝足，哥舒秀看向了小皇帝。
“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守着臣？”
小皇帝道：“朝政已经处理过了，如今是朕在后宫的时间。”
哥舒秀惊道：“这里竟是后宫？”
“不是后宫还能是哪里？”
哥舒秀沉默了，他似在考虑皇帝这个举动对自己的名声即将造成怎样可怕的影响。不过想了想就释然，皇帝这么做，影响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清誉。至于哥舒秀？这人在外面只有赫赫凶名，何愁添上一个蛊惑君主的媚名？
小皇帝不必问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哥舒秀的脸颊，然后用力往下一拉。
拉完以后觉得把这张漂亮脸孔揉成一团是件好事儿，于是又气又笑，十足的宠溺。
“后宫里统共就两位娘娘，还是一对磨镜。朕看宫殿荒废，就收拾出了一处给你养伤，你还敢嫌弃？”
哥舒秀应了一声，小皇帝没放手。
他张嘴做出要咬手指的姿态，小皇帝还不放。
他没办法，求饶似的轻吟一声，小皇帝才满足了，放手了。
“你这庸臣，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怎如此鲁莽行事？遇上一个王越葭就昏了头脑，险些辜负朕的期待！”
哥舒秀揉了揉脸：“臣哪儿是只遇上了一个王越葭？当时情况凶险，想要臣性命的人可不止那姓王的。
小皇帝质问道：“你对别人都能下狠手，对那姓王的怎就手下留情？”
哥舒秀一脸无辜：“臣怎么就留情了？他有援兵有后手，哪儿是臣追得上的？”
小皇帝沉默片刻，忽的仰起头，自上而下，睨了哥舒秀一眼。
“你以为朕不知道李想怎么受的伤？”
一句话重锤落地，柔软温和的气氛就这么被砸了个粉碎。
小皇帝话音一落，便目不转睛盯着哥舒秀，目光冷而精，温情款款都似是假的，这时他又占据了高位，只是一个猎人窥探猎物，丈量生死尺寸，缓慢释放威势。
而哥舒秀，他的笑居然还伏在那儿。
可他也没说话，就只是那么笑着。
江公公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便一个眼神，把周围伺候的下人都遣散了，独独留了他在这儿伺候。
反正打皇帝他都是看过的，比这更刺激的事儿他也受得住。
皇帝如此直白，看似询问，实则问罪。
他就等着哥舒秀去辩驳，最好像从前一样地牙尖嘴利，释放锋芒。
可哥舒秀居然沉默以对，他一个字没说。
这人侧过头，闭了眼，竟似在晾着皇帝，丝毫不把这天子放在眼里。
江公公知道哥舒大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同寻常，可这未免也太大胆，太放肆了些。
不过想想那把沾了天子血的鞭子，江公公又觉得眼前这点似乎什么都不算。哥舒大人驯龙有方，旁人是不必慌的。
小皇帝眉头紧皱：“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哥舒秀回头看向皇帝，一脸的自在随意。
“陛下想听臣说什么？陛下从前管的是朝廷大事，如今连我如何教训手下也要管了？”
小皇帝步步紧逼：“你教训手下再寻常不过，可你选在那样一个时刻去教训李想，为的是什么？”
哥舒秀随意一笑：“陛下怎不去问问您安插在臣身边的细作？他们不是更清楚？”
这话便是诛心，江公公几乎听不下去。
在心腹大臣身边安插耳目是皇帝的一贯手法，无论亲疏远近，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的。
哥舒秀明知这一条潜规则，却不管不顾，如此直白地表达不满怨愤，给天子脸色看，为了什么？
真的就是为了一个王越葭吗？
小皇帝笑道：“朕安插的什么人，你不是早心里有数吗？怎的如今才有怨言？”
哥舒秀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不敢置喙。”
“你说不敢置喙，就是你心里怨朕。”
哥舒秀叹得更加真切。
“臣是臣，君是君，臣岂可怨君？”
小皇帝坐在床上，人向前伏动几分，呼吸如此接近，额头几乎贴到了哥舒秀的额头上。
“你怨朕，不是因为朕让李想去杀了王越葭，而是因为朕认为王越葭会成为你的软肋。”
哥舒秀以为这话大为荒谬。
“我数次伤他害他，他险些死于我手。如今留他一命，不过因为这人自恃傲骨，不肯向我低头。他得罪了我，我才肯叫他活着。这样一个人，怎配成为我的软肋？”
“他活着对你又有何好处？”
哥舒秀冷笑道：“因为我要他受困恩义，无路可走，连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都保不住。”
小皇帝看了他良久，目光里的冷意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多日不见的了然与顿悟。
“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
哥舒秀一惊，随即笑道：“臣怎么会……”
皇帝却不让他继续说，一根手指在他虚弱泛白的嘴唇上点了点，压下了要开口的辩解与锋利。
几根修长手指又滑了下去，掂了掂哥舒秀的下巴，小皇帝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又珍惜起来，他捧起哥舒秀的脸，像打量一件隐藏在光影夹缝里的珍宝。
这珍宝薄薄如纸片一样，它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厚度，只有投下的阴影才是真的。
于是小皇帝接着问：“可是朕很好奇，你究竟何时开始喜欢上他的？”
哥舒秀的眉目间浮出了一层冷意：“臣没有。”
小皇帝却似听不到他这话似的，“你以为朕在怪你？”
“难道不是？”
“朕只是觉得有趣，你居然真能去喜欢一个江湖人。且这人任性好义，无律法无朝堂，是你最瞧不起的一类游侠。这当中必定大有文章，值得朕好好想想。”
江公公听得简直汗毛乱抖。
哪个皇帝会得知自己看中的人喜欢别的男人时，不以为意，反而产生出一种浓厚的兴趣？他家陛下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颜色的水？绿的都快发光了。
哥舒秀脸色微沉，一字一句道：“我就在陛下眼前，陛下为何要反复提不相干的人？”
“生气了？”
“臣不敢。”
小皇帝却似抓住了他把柄，笑得越发畅快：“哥舒啊哥舒，朕全明白了。”
哥舒秀几乎是有点无奈：“陛下这回又明白了什么？”
小皇帝双眼发亮道：“你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快意恩仇，也不是因为他屡次护你，更不是因为他为你做出了莫大牺牲。”
哥舒秀知道皇帝是打算揪着这一点不放了。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小皇帝道：“因为他在为了你做出莫大牺牲之后，就完完全全把你放在脑后了。”
哥舒秀这下连装都没有在装了。
他第一次卸下敬畏，毫无感情地看着皇帝。
“陛下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为何要反反复复地在我面前提王越葭？你的目光就该一直放在我身上，而他只是一个我想抛掉的局外人。
小皇帝道：“因为朕忽然发现，你与朕想的并不一样。”
哥舒秀冷笑道：“有什么不一样？”
小皇帝向前靠近，“你以为去践踏了一个人的真心，把他踩在了脚底，过会儿抛在脑后，而他还会在原地一直等你。”
他顿了一顿，口气带了一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老练。
“可等你想起他，回过头去找人家，那人早就走了。他瞧见了别人，很久之前就不在原地等你，只有你在回头找他。”
世上芸芸众生，哪儿有人会一直等着？
若是真的有，只怕是个傻子加呆子吧。
这道理如此简单，我难道会不知道，你就非得说出来？当道理一样炫耀？以为我是个臣子，就不如你一半英明？
哥舒秀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皇帝的怨恨，可惜这恨却无法诉诸于口，如今的他连皇帝都打不动，只像只病虎一样瘫在床上，虚弱地咳，惨白地躺着。哥舒秀想着想着打了个寒颤，然后看到皇帝把被子拉了一拉，用一种极为郑重的眼神对上了自己。
“他不会，但我会一直等你的，阿秀。”
锋芒尽退，一生的誓言就此展露了半角。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他对我的一生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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