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5、番外① 此身本是白云客 ...

  •   (一)

      暖阳初照,不归山的泉水蜿蜒而下,澄清的水面倒映着姑娘们婀娜的身影。

      琴瑟门的女弟子们正在溪边花丛里撷取新鲜的露水,偶尔嬉戏打闹,却始终改变不了此处一贯的静谧无忧。

      “快瞧!林子里是谁来了!”小师妹又惊又喜地指着竹林里缓步而来的陌路人。

      不归山向来僻远,平日人烟稀少,偶有过客惊鸿一瞥,都能掀起偌大的波澜来。

      玉卿卿见着小师妹直勾勾的眼神,无奈地叹口气,故意将她手里的竹筒接了过来,又在她眼前晃荡一圈,道:“太阳都出来了,你怎么只装了这么点?”

      “卿卿师姐,你就别管我了,你瞧瞧,那个人真好看呀!”小师妹颇为敷衍地将自己的竹筒取了回来,光明正大地不务正业起来,看得极为入迷。

      玉卿卿顺着小师妹的目光看了过去,师父正在竹屋前与一名白衣公子交谈。

      那白衣公子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翩翩,一颦一笑更如四海云仙,不知不觉清风拂面,玉卿卿有些看痴了。

      她生平第一次在心底生出了冲动,想要离他越来越近,可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的可望不可即?

      玉卿卿随手摘下了一枝嫣红,不顾身后人的劝阻,鬼迷心窍地走了过去。

      然而师父和他似乎聊得并不愉快。

      “慕大少爷根本就是在咄咄逼人!我琴瑟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分量,岂会做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掌门敢对天发誓说六合镜不在琴瑟门?”慕子凉说得云淡风轻,故作谦和的面容背后却暗流涌动。

      掌门眉宇间多了几分迟疑,但还是信誓旦旦地作出没有半句虚言的姿态。

      慕子凉像是明白了什么,轻笑道:“是子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望掌门见谅,他日定会再来登门致歉。”

      玉卿卿手里的花红蓦地落在地上,她些许讶异地望着这位白衣公子,世上还没人能在喜怒哀乐间转换得如此不留痕迹。

      慕子凉正欲转身离去,见她木讷地站在一旁,恭然走上前去,俯身为她拾起那枝嫣红,浅笑道:“虽是花颜失色,也不至于让其零落成泥吧?”

      未等玉卿卿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经消隐在竹林阑珊的晨雾之中,唯有她手里一抹花色永远留在了心里。

      只是,玉卿卿没有想到他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竹林时,却是来取她性命的。

      (二)

      “属下日前探得六合镜确在琴瑟门内,乃是劫镖那日顺手牵羊所得。”

      慕子凉冷着脸读完了手里的纸条,却被“顺手牵羊”四个字刺得眼眸生疼。

      前段时日,慕家举江湖之力找到了一座前朝遗留的宝窟,掘出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凡持有一样便可半生无忧。然而,就在慕家雇佣的镖师押着这些宝物路过不归山时,中了埋伏,落得人财两空。

      此事惹得慕老爷大发雷霆,侍奉在他身侧的笙娘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打骂。慕子凉心有不忍,只好不眠不休地追查这桩命案,终于让丧心病狂的匪徒血债血偿,散落在各地的宝物也纷纷找了回来,唯独差了一面六合镜。

      慕子凉转身将纸条丢进烛焰之中,挥手赶走了窗边前来送信的白鸽。

      好一个光明磊落……

      人命关天的时候,这群自诩正道的名门子弟不仅袖手旁观,还惦记着那些满是鲜血的身外之物,即便当面质问,各种托辞张口就来,如此厚颜,他实在佩服。

      若不是六合镜有永葆青春之奇效,他着实不敢相信,竹林里这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是如何画皮画骨难画心的。

      不过,比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慕子凉更笃信因果报应也是十年不晚的。

      许多年后,慕家招贤堂里又有了琴瑟门弟子的身影,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慕子凉凝神望着寝阁里摆着的一盘残棋,从头到尾无路可走,永远冻结在生死一瞬。他好似从寸步难行的白棋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困居在风雨无阻的死地,实则一眼望到了头,可他要做的,从来不是棋子,而是那个掌控整盘棋局的人。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将拟好的字条传了出去,而阿桐还在隔壁为慕沈大婚的事急得辗转难眠。

      一名白衣女子在竹林口摘下了信鸽送来的字条,得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回复。

      “琴瑟门身败名裂之时,便是你我相见之日。”

      (三)

      所有棋子都在他的棋盘上按部就班地行进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自诩生而凉薄、无情无义,却唯独对其中一颗点睛之用的棋子生出了恻隐之心。

      初见那日,她正在庭院里赏着那些向来无人问津的虚空兰。

      她并不知道,她与虚空兰是何等相似——必须忍受极致的寒冷滋养,才能生出如今的灿烂模样,而每片花瓣映照的阳光,皆是她拼命证明自己的痕迹。

      从此,棋局之上的永夜多出一丝光亮,他终于在痛恨随波逐流的岁月里寻得知音。

      她分明是风见犹怜的,却屡屡遭受命运重挫,他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也深陷其中,所以,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他还在,就不会放任她孤身一人。

      可惜,世事偏偏要论一个先来后到,他是后者,无怪乎迟了这一生。

      于是他选择了放手,想用最为咄咄逼人的手段让她远离自己。

      慕子凉早就知道身边的小丫头正在酝酿坏心思,他索性将计就计,故意做了些僭越的事,又故意袖手旁观,可一切都在那场暴雨之中土崩瓦解。

      他看着她在大雨滂沱里心如死灰,而自己的心也随之散去了。

      于是他撑起一把纸伞,朝她走了过去……之后与她朝夕相处的每一天,慕子凉都觉得是上天恩赐,然而他以前从来不信天、不信命、不信正也不信邪。

      直到时机成熟,他必须回到自己的棋局之中,抛弃一枚重要却多余的棋子。

      这枚棋子就是他自己。

      正好刺客宗那位如痴姑姑还在拼了命地为自己留退路,她害怕玄镜用不上刺客宗的时候,就会对她赶尽杀绝,所以在为“那位先生”办事的时候极为忠诚。

      细细数来,这位阴阳长老做的孽,是几百个琴瑟门也比不上的。

      慕子凉觉得自己颇为不讲道理,明明不在乎他人生死,却非要让这些邪魔歪道偿命,更不会吝啬于做个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人。

      从这方面来看,他似乎对“伪君子”三个字有了新的认识。

      因此,借着大奸大恶之人的手,他顺带将那个束手束脚又顾虑甚多的自己杀死了。

      从不归湖畔苏醒的一刻,慕子凉对着身旁湿漉漉的小书童放声大笑,小书童气得头冒青烟,忿忿道:“先生怎么还笑得出来?慕家都没了!中原也快没了!”

      “正合我意。”

      慕子凉随口一答,随后低下头去,攥着腰间残留的玄色衣料,想起那个总是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女子,对身后的慕霆黯然道:“今后,就辛苦你了……玄氏部落一向排外,你也不用太勉强自己,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慕霆藏起几分失落,恭敬地作了个揖,道:“属下自当万死不辞,还望大少爷答应属下,事成之后,主仆情谊就此了断,让属下带着绫儿离开。”

      “这个自然。”

      慕子凉淡然一笑,眸底却藏着极深的隐忧,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久后他听闻慕绫在天鸿城被霍简毙命,但慕霆仍然遵守了和他的承诺,在短短六年内,逐渐成长为了玄氏部落唯一平步青云的外族将领。

      至于他自己,不仅恢复了自由之身,还如愿以偿地与她许下了来生之诺。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盘棋还得继续。

      (四)

      某一日,鬼童垂头丧气地回到不归湖,慕子凉正在亭榭里品着墙上的字画。

      “先生,我碰钉子了,一点儿也不高兴,都怪先生!”

      慕子凉挑了挑眉毛,不急不慢道:“你不去怪钉子,怪我作甚?”

      “都怪先生偷了盟主金印,霍姑娘生气了,不肯跟我们合作!”鬼童念及今日在小巷里被霍离秋一通冷嘲热讽,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偷?如何偷?金印不是本来就在我这里吗?”慕子凉哭笑不得,“也罢,没什么好气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她迟早会答应吗?好好等着吧……”

      鬼童闷闷不乐地跳上木凳,像模像样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当即神清气爽,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兴高采烈道:“对了,先生什么时候再让我去买画呀?我好久没见到可爱的心儿姐姐了,想再去一次!”

      慕子凉轻轻抚着画纸上凝结的墨迹,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醉翁之意不在画,这些钱应该足以让她不用在武宗玄堂那么苛待自己了吧……

      回想起昨夜收到的慕霆的密信,慕子凉依依不舍地望着眼前的画,叹道:

      “没有下一次了,要变天了。”

      什么武师命案,什么天命玄楼,不过是故意让各处通风报信,在玄丙那个老狐狸暗度陈仓的时候反将一军,趁机偷龙转凤一堆破石头和鬼画符而已。

      鬼童讪笑几声,在他看来,先生此人没什么特别爱好,偏偏喜欢装神弄鬼,大有看戏不嫌事大的风凉性子,比如前段时日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处散播慕大少爷的“死讯”,好像自己与自己真的不曾相识,实在搞不明白先生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慕子凉沉思良久,顺手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个方形锦盒,将里面搁置多年的花名册交给了鬼童,意味深长道:“这个东西,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鬼童挤眉弄眼地看完了花名册上的名字,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先生的神情,他之前还以为这是当年白贺叛逃玄虚宫走投无路时,先生对白贺威逼利诱骗来的什么宝贝,没想到竟事关宇文皇族的灭门。

      “别暗地里骂我了,去,替我把宇文家的小皇帝叫过来。”

      (五)

      北朝二年,天鸿城南郊的武宗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霍离秋久久伫立门前,仰视着门楣上方烁金的“武宗堂”三个字,悲喜交加。

      进进出出的人无不尊她一句“霍大人”,什么北朝第一女宗师,什么皇帝最重视的人,乱七八糟的枷锁给她戴了一大堆,到头来,远不及叫一声“武宗后人”让她更为怀念。

      今天乃是武宗堂重生的日子,前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好久不见,霍姑娘!”

      鬼童一身人畜无害的小书童打扮,乖巧地捧着一个方形锦盒,声音软软糯糯。

      霍离秋讶异地转过头去看着他,要不是“鬼童”之名如雷贯耳,她差点就以为是哪家天真无邪的小孩儿跑了出来,小声惑道:“鬼童……大人?”

      “霍姑娘,哦不,应该叫霍大人了!霍大人这话就说得见外了!我家先生说了,今天有武宗堂的喜事,前来贺喜的人怎能少了先生呢!所以就派我来了!”鬼童眨巴着明亮的眼眸,将锦盒欢喜地递到离秋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在湖岸势力的时候是什么阴森森的模样。

      “还有,当年的南归号令在玄氏覆灭之后就失效了,现在已经没有湖岸势力,也没有什么大人了,鬼童只是鬼童而已。”鬼童抿嘴一笑,黝黑的眼仁若隐若现,似乎在暗示他还跟以前一样,障眼法下仍是那一双渗人的眼白。

      离秋握着沉甸甸的锦盒,忆起三年前的事,尽管到最后也辨不清湖岸势力是正是邪,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皆是毋庸置疑,如今更是好聚好散。

      那位先生来去无踪,不甘于归隐蓬蒿,也不屑于收授侯印,在江湖上留下一个未解的传说,实乃高智。

      原来蓬莱之客,还有虚无缥缈、不着痕迹这一说。

      霍离秋稽首行礼:“以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宏大量,先生之于北朝的恩情,众人永远铭记于心。”

      鬼童却冲着霍离秋摆摆手:“哎哎,我家先生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当什么好人,所以啊,霍大人千万别记在心上,最好都忘得一干二净。”

      霍离秋陷入片刻恍惚,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我家先生的第一个夙愿,霍大人已经帮先生实现了,如今北朝一片太平,武宗堂群贤毕至,可谓真正的‘正道为正’。至于第二个夙愿……”

      “先生愿霍大人一世安康。”

      刹那间,短短一句话变得凝重起来,霍离秋屏住了呼吸。

      “后会无期。”

      鬼童露出灿烂的笑容,渐行渐远,湮没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霍离秋后知后觉地朝前追了几步,直到再也寻不见鬼童的踪影,她一时悔不当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锦盒,里面安放着能号令天下群雄的盟主金印,一旁还嵌着虚空兰的花瓣,晶莹剔透,染着细碎的光芒,与她当初在慕家见到的一模一样。霍离秋忍住心海翻腾,轻抚着盒中的花瓣,又不经意间瞧见了盒盖里的一行小字:惟愿来生。

      你这个人真是……

      (六)

      微风拂过不归湖,携着草木的甘甜,岸边来来往往的人们有说有笑,一切都显得格外惬意。

      竹林深处,恰有不错的视野,子凉正在悠闲地赏着湖畔风景,听得身后轻浮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鬼童一声高呼:“先生,我回来了!东西都交给霍大人了,快夸夸我!”

      子凉转过身来故意为难道:“夸你?三年前是谁在北原被玄镜吓得大惊失色?不过几句冷嘲热讽都做不到临危不乱,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

      鬼童挣脱开来,捂着脸委屈道:“哼,我后来也将功补过了!”

      子凉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遂莫名咳嗽起来,鬼童司空见惯,忍不住学着先生的语气嘲讽道:“呵,三年前又是谁拼了性命去冰湖救人的?先生还真以为自己能扛得过人家习武之人了?哎,我这些年真是白叮嘱你了。”

      子凉悻然将咳嗽的声响放轻了些,遂将这个翅膀硬了的小不点拽至身后,抬起头来对着不远处的影子道:“来都来了,为何一声不吭?”

      黑袍人从没奢想过自己有本事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既然他都开口了,索性就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他的步伐已经比三年前在南郊雾林里更加稳健,腰板也挺得更直,待站定子凉跟前,他掀开风袍,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霆总管真是穷追不舍啊!”鬼童正巧抓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机会嚷了一声。

      慕霆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一心追着子凉问道:“先生,绫儿呢?”

      子凉侧过脸去,留下一抹难以言喻的眼色,轻声道:“北岸西侧的坟冢,你有空就常去看看。”

      “不会的!先生!你不是救活我了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不是……”

      “不要以为我救了你,我就能救所有人。”子凉冷言堵了回去,“我不是神。”

      慕霆愣怔良久,终是泪流满面,在难以置信和心灰意冷中反复徘徊,他等了这么多年,却什么也没等来,一条生死长河就永远分开了他们。

      “人生在世,谁又何尝没试过失去的滋味?我救你,是因为你守诺,所以我欠你人情,如今早就两清了。你现在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你还有你自己,天下之大,何处不容?”

      慕霆一时愕然,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这眼前的景色翻来覆去地瞧了多少遍,他才稍稍开悟,默不作声地朝着子凉作了个揖,遂独自携剑远去。

      “世上难得痴情人啊……”

      鬼童被感动得涕泗横流,子凉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嫌弃道:“你懂何为痴情么?”

      “哎哟,疼!我是不懂,先生是行家不就得了!”

      “还想再来一次?”

      “我我我什么都没说,先生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

      “此身本是白云客,何作人间有情痴。”

      “什么?”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