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上）》隅小江

5、（四）一步之遥

　　林息正对着对面的广播电视塔出神，突然听到身边响起电话里那人的声音。
　　他转过头，黑色大衣被风掀起的衣角自他眼前掠过。
　　宋慕扬像一阵风经过他身旁，下一秒在他对面坐定。
　　林息完全被他的气势震住了。
　　在小城出生的林息，头十几年只在电视里见到过打扮如此考究的男人。宋慕扬的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一丝不乱。他的衣着，大到黑色的双排扣大衣，大衣里露出的衬衣领子，西装背心，小到大衣的纽扣，手腕上的表带，都有一种不真实的精致感。
　　但那身上的每件东西，每一个小细节，又似乎和他这个人浑然天成。那是他气质的一部分，没有一丝扎眼和突兀，反而给人一种低调的舒适感。
　　他很瘦，眼睫很长。半垂的睫毛下，眼神有一丝淡漠的疏离。
　　这是一家装潢考究，格局里处处透着低调优雅的咖啡厅。大厅的音响里适时响起他很喜欢的那首Por una Cabeza。
　　这场景让林息想起母亲看的韩剧里，男女主角初次见面的情形。
　　林息的大脑需要重启一下。如果不是看不到摄像机，他真的有在拍电影的错觉。
　　宋慕扬的视线始终没落在他身上。
　　他脱下外套，冲服务生打了个响指。“你喝什么？”他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却依旧冰冷好听。
　　“啊？我吗？我。。我都可以。。”林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宋慕扬对这情景似乎见怪不怪，并没有在意。他翻了翻菜单，转向服务生，“给他一杯牛奶，我还是老样子。”就这么替他做了决定。
　　那态度完全从容，林息却立刻有种伏低做小的认同。仿佛那人是皇帝，自己就是那惟命是从的小太监，不敢有一点抗拒的想法。
　　侍者应声，接过菜单对宋慕扬微笑鞠躬，转身离开。
　　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林息暗自想。刚才他因为吃惊，简直把礼貌都丢在九霄云外，那副样子真是有够丢脸。
　　“您好，我是林息，您是宋先生吗？”
　　“是我。我们见过的。包厢里还是我让你走的”。宋慕扬看他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健忘的白痴。
　　林息大脑深处飞快的搜索着。是了，那个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模糊的男人身影，那个让他如遇大赦的声音，似乎都和眼前男人的形象逐渐重合。
　　“是您。。那件事真是谢谢您，”林息发自内心的感激，“那。。”
　　“钱包”，宋慕扬打断他。他惜字如金，似乎一句话不想多说。
　　“什么？”林息冷不丁被打断，一时反应不过来。
　　“钱包。你不是来送钱包的吗？”
　　“哦哦对了，”林息一激动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
　　他从口袋中掏出那个钱包，递给宋慕扬。自己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自从见了这个人，整个人完全游离在状况之外。好吧，林息本来就有点颜控，但他长这么大了，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在意自己是否丢人。。
　　宋慕扬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整个人顿了一顿，才伸手去接钱包。他脸上里依旧看不出情绪，可林息就是觉得那双眼睛很悲伤，似乎要哭泣。
　　看样子这钱包对于他，确实意义非凡。
　　他将钱包收起来，抬眼望向林息，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谢谢你。“
　　这是他自坐下以来第一个明确的表情。这笑容虽说只是淡淡的，却让他外表下的冷漠迅速消融，有了一丝“降临“的平易近人。
　　他眼睛微微弯起，好看有度。
　　林息脑袋里浮现出四个字，温润如玉。
　　这词大概就是形容他这类人的吧。那笑容在林息眼里自动放大。他似乎也被感染，牵动嘴角，傻里傻气的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小虎牙，十分滑稽。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侍者送上牛奶和咖啡。林息低头啜了一口，牛奶的温和让他隐隐作痛的胃有了一丝舒适感。他大概明白宋慕扬给他点牛奶的用意，顿时对他的好感又增几分。
　　“没关系，真要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昨晚送我去医院呢。要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也不会把钱包丢在我那。昨晚给你添麻烦了吧。。对了，你是专车司机？“林息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虽然见到宋慕扬本人便立刻否定了先前的猜测，但现在也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只好硬着头皮这么问。
　　宋慕扬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别人说他长得像司机，却也无暇生气。昨晚折腾到半宿，此时头痛的要命。咖啡厅的慵懒氛围让倦意也袭了上来。
　　他漫不经心打量那孩子。
　　昨晚在包厢里灯光太暗，什么也没看清。昏睡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可怜兮兮，有几分引人怜悯。这会儿才第一次看到他鲜活的样子。
　　少年的鼻尖有颗黑色的小痣，这使他看起来有几分俏皮。粉嫩的薄唇被有限的长度挤压出一个大写的M，一旦笑起来，便会露出两颗嫩生生的小虎牙。
　　他的眼睛。。宋慕扬心口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孩子眼睛里的神采让他看起来和睡着的时候完全不同。他眼睛大大的，眼距却稍稍有点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幼齿。眼睛和鼻梁交汇的地方出奇的圆，这使他特别像柔软的猫咪，眼角却微微有些下垂，看起来又像无辜的小狗。
　　这眼睛竟和记忆里少年时候的沈柏筠有几分相似。
　　宋慕扬觉得心情有点糟糕。自从费博南提起沈柏筠的订婚的事儿，他就总能想起这个早就应该被尘封在心底的名字。
　　一年多的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眼前他只能尽量避免去看那双眼睛。目光下移，少年淡色的毛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让他看起来软软糯糯，好像一只大号的团子。
　　两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明艳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少年笼罩其中，竟有几分梦幻的美好。他并非长相明艳的男孩子，只是比一般路人清秀些罢了。然而那五官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如此鲜活，让人过目难忘。
　　这样一看，少年昨晚到处乱吐的恶劣行径便被宋慕扬原谅了一半。
　　“我并非你口中的司机先生。你昨晚晕倒了，恰好被我瞧见。不过麻烦确实添了一些，你吐了我一身”，宋慕扬顿了顿，“还有一车“。
　　林息摸了摸鼻子，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啊。。实在对不起。。我完全没印象了。。额我不是要推脱责任的意思，”少年窘迫的结巴着，白皙的脸上急出一圈儿红晕。“嗯。。我是第一次喝酒，完全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衣服让我帮你送洗吧，真的很不好意思。还有住院费和修车费，你给我个数目，我会尽快还给你。对不起对不起”，少年慌不迭的道歉。
　　“钱的事不用担心，这事是我的朋友不对，理所应当由他来支付。只是。。“宋慕扬换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认为晕倒只是因为喝多了？“
　　“啊。。不然呢。。”林息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挠乱了。
　　宋慕扬看着少年飞起的呆毛。
　　“没什么”。宋慕扬觉得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这么单纯的孩子怎么会跑到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工作。还有和这孩子一起的学生。宋慕扬又想起昨晚那学生的小动作。他是故意叫来这少年替酒的。心里一股恶寒。
　　“我师哥在那勤工俭学。他平时做事还是挺谨慎的，虽然有时也被客人刁难，可从没发生过昨天那种事。他半夜一个人下班太危险，我就想和他做个伴，反正早点接触社会，多锻炼锻炼也没什么坏处。”少年自顾自的解释着。
　　原来如此。宋慕扬看他那张写满“我很弱，请来欺负我“的脸，再想想他昨晚的行为，便完全不觉得这少年赤诚一片，只是忍不住讥笑。先不说他那位没有担当的师哥是否需要保护，就算真有事的话，这孩子也只能托人后腿。
　　真是蠢。
　　“你们可以换个家教之类的工作。那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我师哥白天是在做家教呢。他同时做好几份兼职。”林息解释。
　　宋慕扬无言。平素除了韩睿和雷格，他算是从来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今天不知怎么的，多说了些许不该说的，结果却只是自讨没趣。那孩子又自顾自的说了许多话，宋慕扬懒懒的应着，却只想快点逃离那双眼睛。心道若不是这孩子眉眼有几分沈柏筠的意味，估计他早站起来走了。
　　这可真是矛盾。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沈柏筠是出了名的美人。这孩子可差远了。
　　禁不住默默嘲弄自己。
　　两人道别，宋慕扬冷眼看林息套上一件黑色的外套，那帽子和昨晚一样，套着一圈大大的绒毛，只不过这次换了灰色。少年显然很适合这样的衣服，再加上那双大大的眼睛，竟有种二次元的萌感。
　　他怎么这么多毛的。宋慕扬心里只注意到这个。
　　走出咖啡厅，林息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慕扬身后。宋慕扬伸手拦了辆车。司机发动了车子。
　　宋慕扬摇下车窗，林息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
　　“你这几天最好吃流食，不要乱吃。”宋慕扬表情冷漠，没有一丝好声气。说罢那车窗便关上了，只留给林息一个冷漠的侧影。
　　宋慕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少年多说那些。或许对于和沈柏筠有一丝相像的人，他似乎都会比对别人心软一点。
　　这让是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地方。
　　林息目送那人的车子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特意交代自己注意饮食。那声音里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但内容却让他受宠若惊。
　　林息以前从没想过自己长大会想变成什么样子，这会儿似乎终于有了目标，这目标却又遥远的让他懊丧。
　　坐在宋慕扬对面的时间感觉像一场梦。他看着那车子走远，才终于像是返回人间。
　　这样的人，今后也不会和自己有什么交集了吧。
　　林息幼小的心脏突然有些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