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谈》碎肉煮

4、墨明棋妙

　　天亮后，何楚寻打开门，看到老爷子他们一夜未睡，内心一热，勉强打起精神，哑声说道:“没事了，老伯你们去睡吧。”

　　老婆婆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摸着他满是倦容的脸庞，以袖擦擦双眼，破涕为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随即去厨房张罗早饭，不一会端出几碗小米粥，三人就着咸菜趁热吃粥，何楚寻险些拿不住碗，去井边洗了把脸后，方勉强喝了小半碗。头一点一点的，眼看要睡过去。

　　老婆子见状，赶紧把他赶进去屋里睡觉。何楚寻推辞了一下，脚不沾地地进房歇息了。一觉睡到日头西下，何楚寻浑身酸软没力气，念及隔壁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便咬咬牙爬起来。

　　在房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喝下半碗老婆婆端来的肉汤，这才施施然往隔壁踱去。心理上，他是有点害怕面对的，怕以毒攻毒不成反而害人性命，怕一进门就看到直挺挺的尸体一具。

　　万幸，当他忐忑不安地出现在房中时，床上的人气息平稳，苍白的脸色稍有回转，观其脉象也趋向平稳。何楚寻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

　　婆婆已将房中窗帘尽数打开，此刻正值日落时分，天边倦鸟归巢，火红火红的晚霞烧了整整半边天，红晃晃的光从床边照进来，打在床边的青布罗帐上，也映在那个人的脸上。

　　苍白的病容染上几分胭脂色，有一种触目惊心的，难以言状的美好。

　　世上当真有长得如此好看的人呐！以手抚着男子的侧脸，何楚寻一时看得走了神。

　　就是在这个时候，外面出现了喧闹声，似乎是来了什么人，老爷子他们正在询问来人。何楚寻担心来了什么坏人，便掀帘出去，刚在晃眼的天光下站定，两抹小小的身影同时扑到他怀里。

　　“何公子！”墨明棋妙像看到亲人一样，拥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呜呜哭道:“…何公子……呜呜，崖山……没了！呜呜，竹林也没了！……”

　　“我们在这大山中转了好多圈，都找不到一个人……呜呜呜，好不容易找到你，不要赶我们走！嘤嘤嘤……”

　　何楚寻认得这两个小孩，那日在竹林边水潭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兴许是穆世才曾跟他们提起过他，故而晓得他姓甚。

　　摸着那两枚小小的脑袋，何楚寻眼底满是心疼，他们家公子指不定就是里间躺着的男子，眼下主子有难，他们自不好过。

　　等他们哭够了，何楚寻轻轻推开两人，诚恳道:“你们愿意的话，尽管在这住下。”

　　话一出口，才惊觉这几间茅屋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当下略带歉意地看向老爷子他们，两位老人微笑着颔首，对此并与异议。

　　何楚寻暗松口气，两个童子也大喜过望，左右摇着何楚寻的袖子，不住地跟他道谢，何楚寻被他们晃得头晕，刮了刮他们的鼻子，扮了个鬼脸，道:“你们两个小乞丐，有多久没洗澡了？臭死了！”

　　墨明棋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琪妙胆子比较大，又是少年心性，念着那日何楚寻给他一块桂花糕的好，便料定他不是什么坏人，故意往他身上磨蹭，将脸上手上的污渍全蹭到他身上去。

　　何楚寻哭笑不得，一手一个，推着两小孩去井边清洗干净，自己也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两个老人甚是喜欢小孩子，他们早年有过一个儿子，不幸年少夭折，儿子没了，他的东西却都保管得好好的。

　　老婆婆笑吟吟地拿出两套略旧的干净衣裳，给墨明棋妙换上，长短刚刚合适。老婆婆怕他们介怀，毕竟是她那过世的儿子穿过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墨明棋妙异常懂事，一个一边拉着婆婆的手，连声说没关系，他们一点都不介意。

　　“诶诶，不介意就好。”老婆子说着起身给他们准备晚饭，因为人客比较多，老爷子也去帮忙。墨明棋妙乖巧地想去打个下手，被何楚寻叫住了。

　　“走罢，我带你们看一样东西。”何楚寻故作神秘地说道，引得两个小孩子面面相觑，一齐道:“是什么呀？”

　　“你们看了就知道。”

　　“不过，你们得保证，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大惊小怪，也不要大声喧哗。”何楚寻说着当先进屋，撩起隔间窗帘，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两个童子相视一眼，带着满腹疑惑走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他们一齐惊呼出声:“这！…这不是我家公子么？！”

　　说着一齐朝床边扑了过去，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一个小小声说:“公子，我是墨明，你、你这是怎么了？”

　　一个压着嗓子道:“公子呀，我是琪妙哇，你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任他们怎么喊，床上的人都一动不动的，双眼紧闭，除了脸色稍有点苍白，与熟睡无疑。他们压抑着说了半天话，见没动静，又双双扑过来，拉着何楚寻问是怎么回事。

　　何楚寻摇了摇头，抬起袖子将他们脸上的泪痕擦干，对着他们“嘘”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外面，示意跟他出去再说。

　　三人一齐出了屋，墨明棋妙旋即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两双水汪汪的泪眼甚是惹人怜爱。何楚寻示意他们坐到桌边，一人倒了杯水，缓慢将这些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墨明棋妙竖起耳朵，不放过一点一滴跟他们家公子相关的事情。当听到昨夜的经过时，尽管何楚寻已经将事态往轻了说，他们仍禁不住用手捂住嘴，默默消化了好半天。

　　由墨明带头，两个童子一齐跪下跟何楚寻叩头致谢。任何人只要对他们家公子有恩，也即是他们的恩人。如今何楚寻救了他们家公子一命，这个恩情就不只是叩个头就能抵消的。

　　“墨明棋妙多谢公子相救之恩，往后若有任何用得上我二人的地方，但请公子吩咐。”

　　何楚寻赶忙制止他们叩头，并将他们扶了起来。心里没有触动是假，但他习惯性将负面情绪隐藏起来，于是故作轻松地刮刮他俩的鼻子，笑道:“看不出你们两个人小鬼大，这事好说，你们现在只管伺候好你们家公子罢，其余的不必多想。”

　　墨明棋妙一齐称是，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候发落，何楚寻好笑地摆摆手，让他们不要拘谨，没事的话到房里多照看着些，他们家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

　　两小孩点点头，转身欲走，何楚寻似想到什么，出声叫住了他们。

　　“对了，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相处这许多时日，何楚寻对隔壁男子，除了他这俱伤残病体外，仍旧是一无所知。

　　墨明棋妙闻言，相视一笑:

　　“我家公子姓李。”

　　“名萧然。”

　　“呵！李萧然是么？”何楚寻背过身望着天边逐渐褪去的云彩，一轮新月挂在树稍，微风吹过，心里起了些微波动，眼神不禁游离起来。

　　“公子……是在笑么？”

　　“没，没什么，你们进去罢！”

　　何楚寻负手站在窗边，颊边浮着浅浅笑意，许久不消……

　　当夜，众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饭，不但有鹿肉，山猪肉，还有獐子肉，一大锅新鲜的野蘑菇汤清甜可口，几味开胃的野菜加了点老醋，压在井底水面上放置了几个时辰，极是清凉爽口。

　　墨明棋妙许久没吃过这等山珍野味，双手抓着肉，吃得摇头晃脑的，逗得两个老人眉开眼笑，连一向寡言少语的老爷子，在两盅米酒下肚后，罕见地打开了话匣，跟他们说了许多山林里的趣事。

　　众人吃着笑着，老婆婆端来一盘放在碳面上烤熟的鹿肉，放在桌子中间，那鹿肉涂了蜂蜜，撒以花椒、茴香、八角、芝麻等配料，色泽亮丽，香气扑鼻。

　　“来来来，尝尝我老婆子的手艺如何。”婆婆笑呵呵地催促道，墨明棋妙乖巧地先给老爷子和婆婆一人夹了一块，连声道:“婆婆（伯伯）也一同吃。”

　　两位老人欣然接受，婆婆吃着肉，一时兴起跟老爷子讨了点酒喝。后者没有拒绝，给她也筛了一盅。

　　余下几个皆是不喝酒的，墨明棋妙年纪太小，何楚寻伤势未好，只管吃肉喝汤。于是在几轮碰杯后，老爷子和婆婆尤觉得不尽兴，恰好米酒在此时就喝完了，两个老人互相望望，老爷子拿起一根筷子，敲了几下桌面，清了清嗓子，唱道:

　　“千山看尽缘有时，九洲风云今日散。
　　但得知己酒一杯，他日相逢楼上醉。 ”

　　浑厚低沉的男子桑音在屋内响起，何楚寻眯起眼倾听，细细品味了一会，起身以茶代酒与老爷子碰杯，诚挚说道:“多谢老伯和婆婆多日以来的照顾，楚寻无以为报，粗茶一杯敬两位，望不要见怪。”

　　老爷子与老婆子一齐道声“无妨”，大大方方与他碰杯，三人一口喝完亮亮杯底，坐了下来。

　　墨明推推琪妙，两个童子也站起来，给老爷子他们敬茶。于是两位老人又再次站起来，重复了一遍方才所做之事。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直至月上中天，方才各自回房歇息。墨明棋妙两个小孩，早就扒在饭桌上睡过去了，何楚寻将他们搬到自己的房中，安置在床上躺好，并给他们盖上被褥，蹑手蹑脚地吹熄蜡烛，起身进了隔壁房间。

　　虽然李萧然的性命是保住了，何楚寻仍旧不放心，怕有什么意外。当夜他一直守在房中，不时给李萧然擦擦脸号号脉，直至接近天亮才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见天色大亮，揉着腰肢走出房门，两个童子打着呵欠从隔壁出来，三人互道了声早安，何楚寻至桌前倒了杯水喝，两个童子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却不见老爷子和老婆婆的身影。

　　“奇了，伯伯阿婆他们怎么不见了？”墨明棋妙在厨房里发现早饭已做好，便将冒着热气的白粥馒头端上来。

　　何楚寻拿了个馒头，感受着食物的温热，眼底渐渐泛起一片红晕，撕去皮递给琪妙，用勺子拨着粥，道:“他们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