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岸》原岸

1、大门

　　江南的冬天总是这样，凛冽的风刀，浓重的水汽，就算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出了门也还是冻到牙齿打颤两腿发抖。湿冷倒也没什么，住久了也就习惯了，但对于常年生活在远安城里的人来说，一辈子都没见过一场雪，倒是挺遗憾的。
　　今年似乎不一样。
　　陆星苑左手握一把烤串，右手抓着装满了孜然粉的透明瓶，熟练地操作着。烧烤店里的老旧电视机传出天气播报员甜美的声音：“受冷空气影响，未来十天，南方地区可能会出现降雪......”
　　老板娘端着收拾好的餐具走进来，略显蜡黄的脸上有些喜色，连说话声都微微上扬。“小陆，听到没，咱们这可能要下雪哩。”
　　陆星苑微微点头，“嗯”，然后继续烤串。
　　老板娘没有因为他的冷淡反应而觉得有什么，这孩子来这兼职以后就一直是这副不爱说话的样子，勤勤恳恳地干活，不管谁来和他搭话他都会礼貌性地回一句，然后没了下文。老板娘有时候觉得，就算是她的店着火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慌张的反应。
　　想到这，她又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你好像快开学了是吧？做了今天明天开始就不来了？”
　　“嗯。”陆星苑道。
　　“那你待会走之前别忘了和你叔打个招呼，让他帮你把这一个月的钱给结了。”她说的“叔”就是店主，她的丈夫。
　　陆星苑抬眼看了看躺坐在外头微微发胖的店主——旁边桌子上放着半瓶烧酒，人已经打起了瞌睡，左裤管下，是空的。
　　自打他来帮忙以后，这店主是越发地懒了，当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让他和老板娘去做。要是招了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店员，生意做亏本了都不知道吧。
　　“好，谢谢姨。”
　　“有啥好谢的，你做事我都看在眼里，看看我家那老头子，三个不顶你一个用。”老板娘每次谈到她丈夫就有一肚子气，紧接着就是长达十几二十分钟的骂骂咧咧。
　　陆星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端着弄好的烤串送到4号桌前，“请慢用。”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在这样的环境工作，一群人抽烟喝酒，高谈阔论，说到兴头时还有拍桌子叫唤的，唾沫横飞，乌烟瘴气。不过，这就是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和乐趣所在吧。
　　陆星苑回到厨间洗碗，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啤酒瓶碎掉的声音。
　　他洗干净手，在围裙前擦了擦，往外头走。
　　老板娘站在4号桌旁边，又愤怒又害怕，连肩膀都在抖，脚边是一地的啤酒瓶碎渣，“就算是我们店的东西没弄熟，你也不能摔东西的哇！”
　　4号桌的客人有三位，一男两女，站着的男人剃着光头，脑门锃亮，手背上还有图案像中国远古神兽一样的纹身，人倒是精瘦精瘦的。陆星苑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刚刑满释放。
　　“我就摔了能怎着？也不看看你们店弄得什么东西，”光头男拿起一根吃剩的烤串，“我妹这吃下肚没多久就肚子疼，怎么赔啊？！”
　　“我怎么知道她是因为吃了我们家的东西才肚子疼啊？”老板娘此时直想呼他一个耳光。
　　“大家可看到了啊，这家店烧烤不卫生，吃坏了人老板娘还不认账！”光头男对着看客挑唆道。
　　老板娘还想反驳他，陆星苑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消消气，然后他对着光头男鞠了个躬，“这位先生，东西是我做的，您有什么问题找我就好。不过，您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不好验证这些烤串熟没熟。”他顿了顿，有些烦恼地歪了歪头，“您想怎么解决呢？”
　　光头男大手一挥，含含糊糊地说：“我就不找你们要医疗费了，用这顿饭钱给抵了吧。”
　　陆星苑礼貌地笑了，“是这样的，先生。店主本人不在，老板娘一个女人，而我只是一个小帮工，两人都不好拿主意。而且您看外面——”
　　光头男顺着陆星苑的目光往外头看，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躺坐在椅子上睡得正酣，旁边的桌上摆着半瓶烧酒，但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少了一条腿。
　　“那个男的当年在我们店里吃了霸王餐，不肯付钱，我们店主二话不说找人把他的一条腿给卸了，那男的伤好了以后就天天赖在这里，向店主索要赔偿，我们店主啊，根本不搭理他。”陆星苑语气里无不透露出对店主的崇拜。
　　“不过你放心，店主肯定不会这样对你的，毕竟我们有错在先的。”陆星苑说得十分诚恳，光头男听得胆战心惊。
　　“那什么......算了算了，”他掏出烤串的钱放在桌上，然后向那两个女生使了使眼色，二人立马会意，跟在他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了烧烤店。
　　店主揉了揉小眼睛，视线刚清楚，便看见一个光头和两个年轻女孩一脸惊恐地从他前面走过。
　　店主：“嗯？”
　　收拾残局后一直到晚上9点半，总算是完工了，店主把工资结给陆星苑，还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小伙子，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免费劳动力嘿嘿。不过干这个没前途，还是要好好学习，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知识......对，知识改变命运。”
　　陆星苑且笑不语。
　　告别店主二人，陆星苑往城里最近的小镇上去，他的家就在那块。
　　他身上还穿着初中买的外套，这几年自己长得挺快，当年买大了的衣服现在穿已经短了，露出半截手腕。人在室外坚守不到半分钟，就被无孔不入的寒冷包裹了全身。
　　手机震动了两下，一定是顾起发来的，问他回家了没有。他咬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不出他所料。不过除了顾起，也没人会给他发消息了。
　　顾起：“回家了？”
　　陆星苑：“在路上。”
　　顾起：“怎么回复得这么慢。”
　　陆星苑：“你会挑时间，手被冻僵了。”
　　顾起：“......注意安全，明天学校见。”
　　陆星苑：“嗯。”
　　这世界真奇妙，像顾起那样的学霸，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同桌；像顾起那样骄傲的人，竟然会和自己做朋友。
　　陆星苑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他看着的小镇方向，只有昏黄的路灯断断续续地延伸到那片黑暗静谧之地，而他的身后是一片繁华。
　　陆星苑往前走了几步，前路却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提着酒瓶走得很慢，佝偻着背，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呕——”
　　听到这个声音，陆星苑呼吸一滞，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不动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舅舅，”终究也没喊出声。
　　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在吐完以后慢慢往前走，直到他觉得自己赶不上那个人后，他才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往家里走去。
　　从宽敞的大马路走入一条小径，越往前走便越开阔，没多久他就看到了家门前的阶梯。
　　陆星苑一边上阶梯一边冲手哈了口气，准备好迎接开门后的温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后，他顿了顿。
　　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转过身，看着对面那座没人住的老旧宅院。
　　院门竟然开了。
　　印象中这座宅子只开过一次，他还见过里面的什么人，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也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虽然他对这个宅子很好奇，但不请自来实在不好，而且这么晚了，人家也要休息。想想还是算了，于是转身回家。
　　奶奶还没睡，坐在茶几边织毛衣，估计是在等他回来。
　　“奶奶，你还没睡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等我吗？”
　　陆星苑进到房间的书桌前坐下，把工资都放进抽屉里，这些钱，他得留着交学费。
　　“不用操心我，我困了自然会去睡。”说罢，她撑着从椅子上起来，进了厨房，“我给你下碗鸡蛋面。”
　　老人家一直都是倔脾气，说啥啥不听，劝多了她能和人急。所以陆星苑没阻拦，应了声“好，”坐等夜宵出锅。
　　陆星苑从床头柜中抽出一本书，坐到书桌前慢慢翻看。虽然看课本以外的闲书对他来说有些奢侈了，但他总是忍不住从各式的花销里扣下钱去买书。
　　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但耳边却响起播报员预测有雪的声音，他忽然喃喃自语道：“陆小北，听说快下雪了，你那边能看到吗？”

　　陆星苑昨晚睡觉前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他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后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奶奶来敲房门。
　　“星苑啊，你是不是说今天开学来着？”
　　混沌间，陆星苑听到了“开学”两个字，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两秒后才伸手去拿床头边的闹钟。
　　10:25。
　　他忘记给闹钟买电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