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尽欢》白衣游子

9、玖

　　微雨城位于淮安边界，离皇城还有段距离，快马加鞭也要赶上三天三夜。不过南尽欢倒也不急，他闭关以来还未曾离开过望雪峰，正好可以一边游览沿途的淮安风景一边赶路。
　　于是原本只要三天左右的脚程硬是被南尽欢拖到了第四日傍晚，才到达京畿附近的小镇。
　　差人将拜访的名帖送入皇城后，南尽欢决定在镇上先找个地方落脚。毕竟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得到入宫的许可，燕惊影派来随行的仆从里有不少是凡人，不比他们这些修士，舟车劳顿四日，也该累了。
　　哪知南尽欢刚准备下车找地儿歇脚，就感受到车身一顿，他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只见前头的马夫换了个方向，一车人马浩浩荡荡地朝镇上最华美的那座楼宇进发。
　　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只是建筑风格却有些眼熟，黑底描金的牌匾正大光明地挂在顶上，南尽欢定睛一看：微雨阁。
　　他若有所思，想不到微雨阁的势力在淮安皇城也有所涉及，不过也是，为了能随时获知皇城的消息，在附近设立分阁是最稳妥的做法。这样倒也省事，起码不必再担心吃住的问题了。

　　金黄琉璃瓦铺就的重檐庑殿顶在暮色中傲然挺立，九只脊兽威风凛凛，富丽华美的皇宫即使在夜晚中也依旧透着一股世家王族的贵气。
　　月光自暗色的天穹倾泻下来，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九陌萧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帖。身着明黄色五爪九龙袍的男子虽已年至不惑，身形也微微显出些富态来，但却依旧可以从他蕴着风华的眉目间依稀辨认出年轻时九五之尊权御天下的神采，沉淀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朱笔批阅完最后一份奏帖，九陌萧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的脖颈，肩上一松，向后仰躺在红木官帽椅背上闭目养神。
　　这时才有侍卫进来通报：“望雪门主南尽欢来访。”
　　金丝镶纹皂衣的侍卫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递上来拜访的名帖，九陌萧听到“南尽欢”三个字就睁开了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收下了拜帖随手放在案前，沉声吩咐道：“明日就召南门主入宫吧。”
　　若是能见到那人，梦儿也能开心些吧。
　　侍卫得了令，刚要退下，便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跌跌撞撞自御书房外的汉白玉台阶冲了上来，毫无仪态，在训练有素的宫人中突兀如同异类，他刚要拔刀呵斥，就看见红衣的女子白皙如玉的脸庞上戴着的半张金色面具自他眼前掠过，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停留在鼻尖，侍卫心下一震，也不敢拔刀拦人了，只匆匆转身退下。
　　宫中稍有年历的内侍都知道，这以半张镂花金质面具覆面的女子身份何其尊贵，又曾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坚忍卓绝。
　　九华梦自门口冲进来时，面上的狂喜连面具都掩不住。
　　九陌萧见她这般模样不由怔愣片刻，然后斥道：“梦儿，注意仪态。”语气中虽有责备，却更多的是纵容与宠溺。
　　九华梦却顾不得那么多，见了九五之尊的父王却连礼也不行，只直直地盯着九陌萧，开心得如同三岁的孩童，竟还有些语无伦次：“欢……要来，尽欢……尽欢要来！”
　　她努力地拼凑着词句，咿呀学语般，磕磕绊绊终于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脸上尽是孩童般的天真与欢喜。
　　九陌萧无奈，见她艰难说话的模样眼色也柔和了几分，拿起案上的名帖递与她，九华梦欣喜地去接，缠满药布的双手自锦缎红袖中伸出，小心翼翼地捧着南尽欢亲笔书写的名帖，一遍遍抚过封首楷体的“南尽欢”三字，如同得了糖的孩子，咧开嘴露出个痴傻的笑来。
　　真好，是他一笔一笔亲手写的呢。
　　九陌萧见了她这幅难得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淡淡道：“明日南门主便会入宫，趁着此时你们可以多叙叙旧。”
　　九华梦抱紧了怀里的名帖笑着，又想起什么一般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脸上的喜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紧张和难过：“……丑，尽欢……不喜欢……”
　　“他敢不喜欢！”九陌萧越发醋了，此时竟连平日端着的帝王的威仪也不要了，愤愤地把奏折往桌上一拍，九华梦他宠着还来不及，哪里轮得到外来的人嫌弃！
　　九华梦却不理他，收了名帖连告退的话也不说，噔噔噔地又跑出了御书房，只一心想着要如何回去梳妆打扮。
　　九陌萧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哑然失笑，五年前那场淮安起义军兵变后，便再没见过九华梦这般高兴了，自家养的这颗水灵灵的翡翠白菜，终究还是被人拱了。
　　他想着，又有些醋了起来，赌气一般地把朱笔一摔，甩手出了御书房。

　　或许是对南尽欢作为望雪门主的身份相当重视，翌日晌午，南尽欢便接到了入宫的许可。
　　来接应他入宫的是一名干瘦的老太监，身材矮小，弓身驼背，面如干枯发皱的树皮，恭恭敬敬地对南尽欢行了一礼，声音如锯木般嘶哑：“南门主，请随咱家这边走。”
　　南尽欢颔首示意，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环顾这淮安皇宫的景色，那老太监想来身份不低，一边领着他往前走一边絮絮叨叨般道:“南门主不是初次到淮安宫里来了罢，五年前仓促来过一趟，可惜当时局势不大好，不到一周便走了。后来……”他顿了顿，似是避讳般没有提及后面的事，转口道，“想来也未曾好好逛过这里，这次若是没什么急事，得了空闲，可遣老奴带您在这宫里走走，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南尽欢心下微讶，他连长和公主都不记得，自是没有来过淮安皇宫的印象，但记忆有失的事他也不便对生人提起，因此他最终没有做声，只点点头，算是回应。
　　老太监将他领到接待外人的太和殿前，在阶下站定，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向里边的君主通报道:“陛下，南门主求见。”
　　寂静无声了好一会，淮安王的声音才从里头传出来:“准了，进来罢。”
　　两侧的守卫旋即上前，低着头开了大门，老太监随着守卫们退至门侧，又佝偻着腰行了个礼恭敬道:“南门主，请。”
　　南尽欢越槛而入。

　　明黄长袍的君王似乎是刚下朝来，提着支上等狼毫笔专心描绘着桌上的图卷，此时见南尽欢进来，便将笔搁置在玉白笔枕上，抻了抻画卷，客气地开口寒暄道:“许久不见，听闻南门主刚出关不久，近来可好？”
　　这淮安王虽说是君王，但地位其实同一域之主的南尽欢不相上下，因此他也没必要遵循恭敬如宫中臣子一般的礼数，只如往常一般抱拳作揖行了个礼:“如淮安王所知，刚承门主之位，近来事物有些繁杂罢了。”虽然大部分事务都是由严尽野出面处理，他这个掌门几乎不怎么插手大大小小的门内外琐事，若不是南尽欢了解他的师弟，恐怕还要以为对方对这门主之位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过还是多谢继位典礼时淮安王的赠礼。”
　　虽然继位典礼淮安王本人并未出席，但还是遣人送了一批贺礼过来，天材地宝，灵石灵器，一样不少，不可谓不厚重，可见还是相当用心的。
　　“大多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与南门主当年对淮安王朝、对长和公主的鼎力相助比起来，不值一提。”九陌萧寡淡的面上虽仍是喜怒不显，但此刻眼里也终于显露丝赞赏的笑意来。
　　南尽欢没有相关的记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在气氛陷入沉寂，九陌萧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太和殿门被人“啪”一下猛地推开。
　　“父王！我这身……”声音在闯入者看到房内的另一个人时戛然而止。
　　身着华美衣裙的女子以半张金质面具覆面，头顶着沉重的金银首饰作冠，一头乌发如瀑倾泻，缀珠流苏随着动作一步一摇，层层叠叠的厚重红裙上以金丝滚边，自下而上洋洋洒洒绘制着一幅完整精致的百鸟朝凤图，好似那凤凰要冲出来一般栩栩如生。
　　那人在看到南尽欢后呆了呆，不待南尽欢细想如此不守礼数之人为何没被门口的守卫拦住时，就看到面前的女子似是懊恼又似是羞怯地低头绞了绞衣角，当她注意到自己缠了满手还没顾得及拆的绷带和有些苦涩的药味时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飞快地将双手藏到了背后，扭扭捏捏一副小女儿家的情状，埋下头抿唇有些结结巴巴地傻笑道:“尽……尽欢，你……来了！”声音里满是女儿家见到心上人般抑制不住的欣喜与娇憨。
　　电光火石间南尽欢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问询地看向九陌萧，却不想对方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一双眼睛只关切在这名贸然闯入的女子身上，无奈又宠溺地喝到:“梦儿，不得无礼。”
　　淮安王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了，面前这个根骨被废，灵台损毁，神智痴傻若八岁孩童的人便是当年冠绝蓬莱、姿容昳丽，令百鸟臣服令各路名门修士都趋之若鹜的长和公主——九华梦！
　　南尽欢心下大震，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会令当年才貌双绝，仅仅是听名号便令人心驰神往的长和公主变成如今的模样？而他当年……又错过了多少，参与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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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刀阔斧地改了大纲，两年未更，已经忘在脑后很久了……南尽欢与苏却卿的故事，是我最初执笔的第一个故事，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满意。本来以为写作的激情会慢慢淡掉，但翻出大纲后还是回想起了初心，便决定力所能及努力将坑填完，虽然大概没什么人看，但我还是要对或许可能存在的追更读者说，抱歉，谢谢，幸而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