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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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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袈裟(楔子)
狭窄的水泥路戛然而止,剩余的铺路的墨色石块努力延伸,石子掩盖的尽头露出灰色的土壤,随着视线大片大片地裸露开来。土路未经修葺,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积水浑浊不堪。
为了避免泥水溅到裤腿,我们的电瓶车左右躲过水坑,速度很慢,我还是不可避免在车子上剧烈摇晃。
我们都保持沉默,静静打量着路边腐朽的土地,却没能在早春看出生机。
春天不是凋零的季节,外婆家的池塘边却有大把大把的黄色落叶,微微泛着绿色的光,在阳光下沉睡了。苍老的外婆也悄悄闭上了眼睛。
我慢慢地走上了青石阶梯,淡蓝的纹理在阳光下跳跃,细腻的触感抵达我的心脏。粗糙的水泥面稻床在我面前展开,以及偌大的木门,半遮半掩着,左半边靠着一把桐油木椅,和深蓝色的背影,在尺寸天地蜷缩着。
外婆安安静静的,她枯黑的头发里掺杂着灰色,是岁月的痕迹。几个礼拜前,她拜托哥哥给她染了头发,黑亮黑亮的,却失了真色。可惜,再倔强也抵不过时间,灰白,又悄悄爬上了她的耳鬓。
外婆的面容枯黄,褶皱一层层地在脸上堆叠开来,她闭着眼睛,眼袋快要垂到鼻侧了。外婆的嘴唇呈现着酱色,快要脱落的小块嘴皮,还和嘴唇藕断丝连着,这薄薄的嘴唇,确实不是薄情的见证。
我不忍打扰她的安眠。堂屋整体色调都灰蒙蒙的,大门旁竖靠着一个板车,上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拖鞋,大的小的,灰的红的,红色的小拖鞋蒙上了灰尘,我已经穿不上了。外公单薄的深色拖鞋还在上面,若要留宿,我时常拿来穿,鞋底的布被蹭破了,碎布在我的脚底翻滚,摩擦。
外婆家的香案上有一鼎上发条的大钟,里面刻着丹顶鹤,在徐徐升起的太阳前展翅,竹子在一旁斜斜地倾倒,格外的青郁。圆润的钟摆像被绑住双手挂在悬崖上的神灵,纹丝不动没了气息。可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四下里墨蓝色的幕布上缀满繁星,在午夜里惊醒,等待灵魂重回躯体,竭力地反抗,直到世界颠倒,山峰摇摆。
底下的长桌香案也是陈旧的,隔了六个小板块,分别嵌上深蓝色的毛玻璃,上面粗糙地绘着各种姿态的莲花,在水里妖娆地伸展,花瓣只有三片,在风里自由地浮动。我试图找到其间排列组合的规律,只是徒劳,它们或者方向不一致,或者形态不相同。
我顺着泛黄的墙壁往上看,在香案的上方,大钟的左面,挂着一张相片,黑白的年轻的,我的外公。
他没有拍过照片,病重时不方便下榻,一直到去世的那一日。大人们翻出了他的拖拉机驾驶证,上面有清楚的外公的照片,只是年轻。我在心里抵触他们的举动,那张照片不是我眼里的外公。他的眼角是有皱纹的,笑起来有点淡淡的悲伤,看上去就沉稳忠实。我告诉自己,他比照片上丰腴,腮上有松松的皮肤,眉梢略宽。
照片上的人微微抿着薄唇,静静地打量着我,他好像不认识我了,神情总是疏离的样子。
我心虚地埋下了脑袋,向狭窄的后门迈去。
“清明?哟,你怎么过来喃?”
桐油木椅微微晃动,发出细微吱呀”声。外婆的前额轻轻磕在木门上,还是惊醒了。
外婆迟缓地站起身来,小幅度地踉跄了一下,我惊的伸出手臂,可是离得太远。我偷偷地恢复平静,等待她自己站稳。
“外婆。”我向她微笑。
“什么?我听不见?是在喊外婆吗。”
她又和我开玩笑,希望我大声的唤她。
“外婆……”我放大音量,用相同的语气又喊了她一声。
这才满意地笑了。
笨重的椅子被外婆用左手拖进房间,时不时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翻转一下。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帮忙,最后还是没有伸以援手。
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我相信,不是因为我的懒惰,而是对陌生环境的一种无所适从,即使这个地方,我生长了好多好多年。
如果我说,外婆,我来帮你吧,她或许会很高兴。可我不愿意,过分的客套反而会显得生疏,我不需要帮助我的外婆。
在这一点上,我无比的羡慕我的哥哥,他可以理所应当的照顾他们,给她洗头,帮她扫地,在过年的时候,祝她长命百岁……
我从来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可惜……没有被照顾好。
等外婆忙完,我已经在一个两脚的板凳上坐了好一会了。
“你放假啦,什么时候去学校?”
外婆用颤抖的右手摘着蚕花豆,灰色的厚指甲戳进豆壳,用力过度地穿透了胖胖的豆壳,绿色的汁液沾到了拇指上。
“明天吧,要上晚自习。”我空闲的两只手随意地耷拉着,心里莫名的寂静。
“要好好念书诶,念上了就好了。”她抬起头冲我笑,露出半截摔过的门牙。
说这话的人很多,有心无意的,真心实意的,都有。我不厌其烦,也不以为意。除了外婆,她每次说让我好好学习的时候,就像是革命交给我的任务,沉重而伟大。让我的心跳为之颤抖,只是有起伏罢了,过不了多久还是忘却,只等她再次提及。
我微微地点头,说,我会的。
我痛苦的回忆起,糟糕的学业,和荒废的时间,象征着,渺茫的希望。
每次对话至此都会戛然而止,我们分别陷入沉思,她从没有跟我说过她的故事,沉默似乎可以让往事尘封,也可以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深沉的人。
我从不主动找她说话,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聊些什么,原因在我,我是个狭隘偏激的人,不愿意向外婆解释,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时间和迥异的观念,我怕解释起来会没完没了。
我坐在床上,时间就会自己过去。我还会觉得这有点浪费时间,事实上,坐在家里的床上一样的浪费时间。
吃完饭,我们就要去匆匆的离开了,看望外婆就像是例行的任务,我们一丝不苟的完成,不掺杂其他的情感。
电瓶车行驶在不平的路面上,偶尔会被突出的石块梗一下,我在车子上惬意地晃动着。清冷的风烘托着悲伤的气氛,田野里有小块的浓烟,源源不断地滚动着。
“外婆快死了吧?”我问我妈。
她愣怔了一下,继续骑车。
“不知道,不是右手使不动了吗?”
“哦。”我实在猜不到她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人间,但我希望她安安静静地离开。
我继续说,
“我的小拖鞋还在她家板车上,拿回来给小寒穿吧。”
“板车?危楼改造的时候搬到楼上去了,估计拖鞋没放那了吧。”
我记得看到板车了,怎么会在楼上。我疑惑地紧皱眉头,心里不太顺畅,不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