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君》寐从容

65、第 65 章

　　我有些怕。
　　只见他衣袖带风，玄色袖摆下的修长手指抚过我的耳垂。滑凉的触觉亦像又像一条初生的小蛇，它缓慢而笨拙的攀爬过我的脸颊和眉睫。
　　我更怕了，沁出泪水，开始发抖。
　　“别怕，就像睡着了一般”。少年顿住手指，声音沙哑。
　　“让开，我要见长安！”姑姑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蓦然之间，少年的手指发力，按在我额角的伤。锥心的疼翻江倒海一般扑面而来，有许多许多旖旎艳丽的颜色铺满我的眼睛，灼地人心抽痛。
　　我最喜欢的太子哥哥啊，原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整个人像置身水深火热里，一会儿冻得唇齿打颤，一会儿又热的头疼欲裂。我哼哼两声，唇间溢出一声“母后！”
　　“母后，长安怕……”我用力攥着一角明红宫裙，母后裙摆上绣金的百鸟朝凤在灼灼宫灯中灿然夺目。
　　汉白御道有龙纹腾越，九阶之下却是炼狱般的景象。宫人四处躲逃，怀抱的金珠玉石零落在地，有人欲俯身捡起却被后来者居上，又有人回身想要趁机夺了去。
　　我望着打作一团的人影，狰狞面容的宫人哪里还有往日的温顺恭和。为了争抢一柄牙雕玉如意，两个小太监打的头破血流，殷红血色在斑驳夜色中徒然生出窒人的绝望。
　　“母后，您快让他们住手啊！”我抬头去望母后，声音被熙熙攘攘的惊叫声淹没，吓得我不由自主往她身后躲。
　　“长安，你得看着，好好记住今天看到的一切”。母后十分不满我的行为，她皱皱眉将我拉至身前，指住九阶之下漆黑的尽头说:“大赵将亡，这些人本不该留在宫里等死，故而母后不拦。但人心皆贪，故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母后也拦不住。”
　　我听不懂，生气道:“可是他们拿的都是宫里的东西，是死罪”。说着，我拉上母后的手指，“我要告诉父皇去，让父皇把他们通通关进死牢！”
　　这样说着，我仿佛找到了解决一切宫乱的法子，顿时眉开眼笑:“母后，咱们快点去找父皇吧？”
　　母后闻言忽而一愣，眼中渐渐蓄上朦胧泪光，但她的嘴角却是轻轻翘起:“嗯，母后一会儿自会去寻你父皇。”
　　“长安也要去！”我听出了重点，央求她:“母后，咱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长安乖”，母后含笑摇摇头。泪珠子在腮边划过一线晶莹，蹲下来同我对视:“你不能去！”
　　我顿时慌了，扑进她的怀里用力抱住母后的脖子，哭泣起来:“为什么不能去，父皇母后不要长安了吗？”
　　清晰的觉察到母后的身躯闻言一颤，我贴在她面颊上的皮肤沁上泪珠。母后迟疑半刻，才伸臂将我的背脊揽住，掌心亦缓缓的拍着。
　　她说:“长安，大赵毁在今日是父皇和母后愧对赵国子民。皇城之外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痛失至亲，也皆是父皇和母后的罪孽……”
　　我抬起头，望见她白皙的面容上全是痛苦之色，亦跟着心有戚戚然。
　　母后看见了，掌心抚上我的小脸，顿了顿才说:“可是这些罪孽只让父皇和母后来还便是了。我的长安还这么小，就让我再自私这么一回吧。”
　　轰隆！城墙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我豁然转头望去，只见宫门应声落地。四散的宫人皆是顿住步子，茫然看着。
　　漆黑夜色睨不见一丝星光，厚厚云层压来沉郁的气息。十步一座的石雕信灯倏而灭了几盏，宫门处蓦然有铠甲将军正踱步走来。
　　母后抚上我肩头的手，也蓦然垂落。
　　夜风沁凉，吹散将军的墨发。说来奇怪，那时的乌黑夜色映不出月光，宫灯昏黄亦只能朦胧一团暗影。我却清晰的看见他的玉样容颜，朗目剑眉的将军竟是生的这般好看。
　　“清寒……”母后唇齿轻颤，终于呵出一口白雾。
　　她带我缓缓步下九阶汉白的玉石台，母后的明红宫裙长长拽地，像一朵极艳的曼陀罗花开在漆黑的深夜。
　　“阿元！”我听见将军低沉的嗓音划破寂静，他才落下话音却蓦然顿住步子，只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看着母后。
　　我奇怪的望他一眼，突然发现这人的铠甲衣上竟都蒙上一层血色，手背上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
　　“母后！”我吓的后退一步，躲在母后身后偷偷看他，说道:“他的手流血了！”
　　“末将穆清寒，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公主！”他听见我的话，回过神来忙顾着行礼，却不着痕迹的将手背反压下。
　　“清……有劳穆将军了！”母后垂下哀哀凄色，将我拉出来。她苦笑一声，又轻声问他:“赵都还能坚守多久？”
　　“最多三日！”穆清寒沉吟片刻，乌黑眸子望眼天外，语气悲凉了几分:“一个月前城中粮草已经耗尽了，军中苦苦撑至今日……但只要末将还剩一口气，死也要将皇后娘娘和公主平安送出！”
　　“不用了！”母后轻笑道，“时至今日本就是强弩之末，又何必徒劳无益呢。今夜就打开城门吧，我听闻齐皇素来仁和，递进宫的招降书上亦明言不会伤及百姓，这样就够了。”
　　“娘娘！”穆清寒还要再说，却被母后摆手打断了。她垂眸望着我，掌心怜爱的婆娑在我的脸颊上，叹口气:“清寒，我有一事求你……”
　　都不问究竟是何事，穆清寒答的毫不犹豫:“好！只要你说，万事也好……”
　　一股子悲凉的直觉涌上眼眶，我啪嗒落下眼泪，嚷嚷着抱紧母后的手臂哭。
　　“赵长安！”母后未曾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气，她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笑着，哪怕我犯了错时都是一副眉目慈的样子。
　　我被母后一把扯离怀抱，听见她严词质责道:“赵长安，你记住了。从今往后，母后不会陪在你身边，你我不再是大赵金枝玉叶的公主。你得坚强，不许再哭……”
　　母后说不许我再哭，她自己却先落了泪。我泪眼朦胧的望着她的腮边莹光点点，乌黑眸子沁了碧水似的止不住湿意，哽咽问我:“记住了吗？”
　　我不敢哭出声音，就着唇角的泪珠子点了点头。母后看见了，才歪头冲我一笑，欣慰道:“长安真乖……”
　　穆清寒凝着母后梨花带雨的面容，半晌才发出低哑的嗓音:“你这又是何必呢？”
　　母后挺直腰背，发髻上金凤衔珠的发冠婉转一线光华。她抬指一点一点的拭去眼角的泪珠，正色道:“只因我是大赵的皇后，是一国之母啊！我如何能眼睁睁看了之后，再当作不曾发生？”
　　“长安，你日后要听穆叔叔的话，知道吗？”母后说罢垂眸看着我，此时她的眉目浓黑，像要融入这漆黑黑的夜色。我真害怕自己一晃神，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即刻哭诉起来:“母后，你和长安一起走好不好，长安不要一个人孤单单的……”
　　啪！我的脸颊上随即落上一个巴掌印，母后明红衣袖带上冷风，簌簌鼓起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她似是万般失望，悲声叹气:“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我王清元的女儿！”
　　母后都能这出这番话，可见是气到了极点。我怕她再不肯认我，胡乱抹掉眼角的泪痕，认错道:“母后不要生气，长安知错了，长安会乖乖的听穆叔叔的话！”
　　话虽如此说，可越来越凄清的嗓音却出卖了我的表情。母后豁然背过身，摆摆手:“清寒，我这辈子欠你太多，只能来生再还了！”
　　已然再无希望，我垂泪站在她身后。直待冰凉铠甲霍霍清声，穆清寒逆着如水凉夜伫在母后身侧良久，白玉容颜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笑意，他笑问着:“阿元，我等着你……”
　　母后的肩头一颤，她依然不肯回头，只用力点了点头。
　　穆清寒笑了，这次笑的眉眼皆是灼然星光。我只见他飞快抬指揩下眼角，尔后豁然转身将我抱进怀里。
　　下巴抵上冰凉的铠甲，我趴在穆清寒的肩头回望母后，只见她的拽地长裙明艳生光，长及腰背的三千墨丝被夜风无端扬起。
　　母后自始至终，不曾转身看我最后一眼。待她的背影离的越来越远，终于只剩一个黑点，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穆清寒叹出一口气，将我放在马鞍上。此时宫墙斑驳的树影摇曳，他白玉面容上便有暗影婆娑，我看着看着噤了声，小声问他:“你生气了吗？”
　　“公主”，他轻声问我:“你知道皇后娘娘为何执意要末将带你离开吗？”
　　我点点头，哽咽一声。
　　“嗯！”他回首遥望宫门，带上苦笑:“阿元，你对我从来都是这般狠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穆清寒转首看见我愣神的模样，无奈叹口气:“可我不能死，我还得看着长安长成一个大姑娘啊……”
　　我离开赵王都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大雪正落上高筑城墙。穆清寒勒马一隅背风处，我躲在他的大氅之下单露出一双眸子。烈烈劲风卷起雪粒子，宫墙上忽而走上衣裙翩然的女子，绰约身姿迎风一晃而过……
　　往后数月，我皆不能出声。
　　豁然睁眼，素色幔帐朦胧一团烛影。我艰难转头对上一双乌黑凤眸，姜烨低沉嗓音依然隐隐少年时光的蛊惑，笑道:“阿虞，你终于醒了？”
　　我也笑笑，默然开口:“我叫赵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