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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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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方才的瞬间爆发,他已冷静了许多,言语中听不出有情感外溢,甚至比平时还收得更紧,这反常的冷静中藏着一股令人畏惧的专注和固执。
说话间,闷油瓶的手腕放松了一些,被他抵在墙上的张家人脸色略有恢复,跟着朝他露出淡漠的微笑——他笑了,紧盯着闷油瓶的双眼,呼吸急促,这一刻他俩看起来越发相似,然后,低哑的声音从那个张家人唇间飘出,恍如这夜里的一缕幽魂。
“我没有必要跟你提。”
听到这句毫无悔意的回答,闷油瓶微微一怔。
“族长,我知道你并不算真正的张家人,至少和我们不同。但我从没因这点对你有什么看法,相反一直很服你,从不跟你说一个不字,原因就在于你比谁都冷静、公正,没有私心。我服你,真的服你,你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比过去所有人都强,我们……”
他边说,边把目光移到其他人身上,其他张家人受到他言语的感召——也可能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怀着类似的想法,此刻才会被他的话所打动——他们纷纷站直身体,看着他俩的对峙,有几个人甚至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认为,族长你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软弱、犹豫、事情早已摆明了,还充满幼稚可笑的幻想。”他冷淡的笑容慢慢扩大,每个字都饱含讥讽:“你留着这个怪物是在妄想什么呢?你这段时间抽了多少血?你往返那个斗那么多次,查那么多资料,寻访那么多人,有用吗?找到办法了吗?过年那会儿你如果听大家的,果断处理掉他,还会有今天的一切吗?族长,是你错了。”
是你错了。
闷油瓶盯着他,肩膀微微颤抖,铁箍般的手腕早已不知不觉间从对方的颈项上落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看着那个张家人,又看看沉默的族人,目光空洞,神色茫然,恍惚正置身于一场恒久的噩梦。
“族长……”
方才说话的那个张家人接着开口,我猜他想把事情解释得更清楚,但这些话语的实际效果,却不啻于往闷油瓶胸口上再插落一把锋锐的钢刀。
“我知道今晚你要回来,队长可能会和你提吴邪父亲失踪的事,就没跟你多嘴。恰好王先生来找我们聊天,我明白他其实是想查探我们今晚的监控严不严,如果不严密,他就要下来看吴邪。这样的事有过很多回了,之前跟你报告的时候,你也……”
“你说可以,不用管。”
那个张家人接过话头,他从墙边站直身体,长舒口气,被掐住脖子时的喑哑嗓音已恢复,冷淡神色中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和几许残忍的满足——并不是对今晚的血腥场面有特别偏好,而是这样的结果恰好是他们希望看到,并能够帮助他们达成目的的。
我做出了这样的事,还能被留下吗?
小哥再怎么袒护我,事到如今也已绝不可挽回了。
此刻所有的解说,所有的明示,都不过是往今夜厚重的血腥上再涂抹痛苦的注脚。
“族长,之前我们就跟你报告过,说吴邪父母和王先生,包括那个医生都在私下活动,偷偷来看吴邪,还送吃的,他们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怎么可能瞒过我们。按理说这不应该,也不符合我们囚禁监视吴邪的目的,可你却说不要紧,由他们吧……你允许他们这样做。”
闷油瓶眉头微动,目光中最后一丝活气也消逝了,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灵魂的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如果一开始就不做任何让步,一开始就不抱幻想,或者……”
那个张家人叹口气,看向对面的族人,那人也摇了摇头,低声道:“王先生来找我们聊了一阵,我知道他想下来看吴邪,心里始终不放心,我也知道他、他是族长你的朋友,他不能出事儿……所以,我终究还是忍不住跟他提到了监控上看见吴邪父亲的事,还把报警器塞给他,想着万一,万一真有什么……”
他没再往下讲,一切早已不言自明。
胖子不愿怀疑我,或许胖子压根就没想过我会有这些泯灭人性的疯狂行为,但在张家人的提醒和暗示下,他还是带着戒心靠近了我。大概直到最后一刻,胖子都对我抱着善意的想法,直到大门轰然开启——
他并不知道,我已不再是我,不再是他的天真了。
闷油瓶脸上早已没有任何血色,站在族人们中间,浑身颤抖,摇摇欲坠,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仓惶,这样可怜,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狗,被整个世界抛弃。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像目睹一尊神像的粉碎,眼睁睁看他们心目中完美的族长在这个夜晚彻底崩塌。
我甚至感觉他已睁着双眼晕过去了。
“好了,把它抬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张家那位队长终于长叹一声,朝卫生间里的“它”指了指:“搬去外头烧了。”
两名守卫走入卫生间,站在它跟前,他们没有准备尸袋,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脱下外衣,蒙在它残缺的躯体上,一前一后抬着朝外面走,像搬运一件货物。有力的脚步声“踏踏”作响,踩着地上开始凝固的血,发出了令人反胃的粘稠声音。
这是胖子的血,还有我自己的。
静默沉滞的空间就此活动起来,像凝固的冰又化成了水,张家人在他们队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行动着:搬运尸体、收捡遗物、与上方的人通讯……
他站在被血腥味包裹的忙碌中,面无表情,失魂落魄,仿佛一尊石像。
我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目光始终看着他。
慢慢的,一股疲惫感向我袭来,不确定是身上伤口失血过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闭上了眼,耳中依然能听见房间里的动静——有人从地上走过,有人在和身边同伴窃窃私语,有人在询问指示,也有人在收拾被血污浸染的房中杂物。
我感到累,还有无从言说的茫然,体内那股力量似乎退下去了,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我已与它融为一体,它的举动和目的我再清楚不过,这只是一次蛰伏,暂时的养精蓄锐,寻找时机,等待爆发。
大门就在我面前敞开,通道里空无一人。
这时,从那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黄医生的嘶喊远远响起。
“急、急救车来了,省医院的!”因为过度激动和紧张,他嗓子漏风,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变了调子:“他们带了血,已给王先生输上了,你们这边怎样,还有人受伤没?可以一起过去,还有人需要输血不?!”
没有人回答他,黄医生的目光在房中扫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显然,这里的伤者只有我一个,但他已不可能提出治疗我的要求了,大约在他心里,之前给予我的同情和帮助,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事。
黄医生离去了,张家人继续行动着,这时我听到有人手机响起,划破沉闷凌乱的嘈杂,那人接起来,从话中判断,他正跟上面的人联络。信号不是很好,他边说边朝外走,声音也渐渐远离,听在我耳中更是恍如幻梦。
“……什么,疯了?由她去,要疯就疯吧,反正老公儿子变成这样,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别问我怎么办,底下够忙的了,你们那边少添乱,你们……”
他的话突然被人打断,似乎有人抢过了他的手机,跟着和上面的人说:“别听他瞎扯,怎么可能不管。你们看好她,别让她跑出去,更别有什么冲动的行为,对,留两个人专门守着,他们家如今这样,她要再疯就真完了,你们把人看好……”
声音渐渐模糊走远,在疲惫感的压制下已听不清了,身体也越发无力,我好像正在往漆黑的深渊滑落,离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远,大约张家人也感到了我的虚软,有几个人将压在我身上的武器抽走,张家那个队长看见,似乎问了句什么。
“不要紧,他昏过去了。”
传入耳中的声音含混而朦胧,与嘈杂的背景声融为一体。世界的轮廓似乎渐渐散落颠倒,我听见那么多人的声音像海浪一样起伏,带起一层层白色的泡沫,这些浪涌中唯独没有他,他好像正从这幅图景中抽离、消失,就像我一样。我们如两艘船舶,在现实世界的平面上起航,分别驶向相反的方向,却同样都在远离这个有形世界。
时间也在我的概念中开始模糊,对生命的认知亦钝化,我闭着眼,寻觅心底跳动的最后那个声音,像海洋深处传来的嗡鸣,驱使着我向它看去。
我看见一片漆黑,然后在黑暗的中心透出光芒。
那光来得迅速而猛烈,轰然而起,占据我所有的精神世界——我猛然睁开了眼,世界在血色的结晶后摇曳。
“哎?”
我看到站在右方的张家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甚至来不及将视线调回,我的手已按到他脸上,像撕扯一张破布那样,将他整个人狠狠摔到墙上,跟着撞倒书柜,重重落地。
于此同时,我的左手也没闲着,将身边的看守用力一推,他就如一块石头搬飞出,撞倒了旁边两个人,收回左手,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巴掌打到了前方那人的头上,我看到他浑身一震,身躯倒地。
紧接着我弹起身子,腿上发力,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急冲,那个张家队长想伸手来抓我,却只摸到我颈后拂动的头发,他马上追过来,而我已经来到他眼前。
闷油瓶似乎终于从震惊中醒来了,他的冷静、速度和力量都是我忌惮的,但现在的我拥有和他一较高下的资格,何况我还占了先机!
我右手握拳,朝他腹部打过去,这是人类的软肋,他也不例外。他并不躲闪,瞬间看出我的意图,毫不犹豫的抬腿朝我腰上踢来!我身子一晃,已闪过他的攻击,拳头同时落到他柔韧结实的身体上——
“砰!”
枪声又响起来,不知谁在我们身后开了枪,这一次轰击贯穿了我的肩膀,从右肩破开的血肉喷溅在闷油瓶脸上,子弹精准地擦着他耳朵飞过,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我上身微微晃动,近距离中枪的力量强迫我的动作慢下来一点,闷油瓶趁这个间隙抓住了我的手,我与他正面相对,看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巨大的绝望,深浓的痛苦,不敢置信又不得不相信,嘴唇微动,似乎还想问我最后一句话。
呵,感情还真丰富。
我听到一个声音从我内心深处这样说,满是嘲弄的口吻,它似乎来源于那无尽的黑暗,似乎就是那黑暗中诞生的蓬勃光海,又可能,它便是如今的我自己……它正操纵着我所有的言行,这句话同样也是我讲出来的。
我看到闷油瓶的脸色再一次变了,睁大双眼,白得透明的肌肤变成青色,几乎能看到下边隐藏的血管。我那句嘲讽的话语再次令千疮百孔的他受到了打击,是吗?
那还真有趣。
我能感觉到,感觉到闷油瓶这个对手还有一部分的心神停留在今夜的震撼里,他碎裂的思想和情感还来不及驱动他的身体,无法让他发挥出平日里百分百的状态,而我……
我感到力量在体内燃烧、沸腾,层层叠叠的伤口也无法阻止我的行动,那个使命在召唤着我,让我燃烧自己的整个生命也要去完成它!
我扭动手腕,用力甩开闷油瓶,我在这一刻的力量竟能与他匹敌!他来不及第二次抓住我,后面的张家人也没能赶上我的动作,唯有枪声送来的攻击做着徒劳的挣扎,我跳起来,猛地踢倒他,另一手掀翻离我最近的那个张家队长,像一道流星奔入通道!
长长的甬路仿佛变短,短得无法困住我的羽翼,只走过一次的路径在脑中格外清晰,我没有任何犹豫,扑向通道尽头那道门,打开,冲出——
呼啸夜风扑面而来,树枝“刷拉拉”地舞动着,天顶乌云密布,四野寂静无声,我的双眼无比清明,世界仿佛比白日里更清晰。抬头间,我看准附近那棵大树,高高跳起,手一伸便抓住了它垂下的纸条,接着飞身而上,再几个纵跃,已离开了院落的范围,比翱翔的飞鸟更准确,比灵敏的猿猴更轻捷!
飞过树梢,跨越草地,朝漆黑一片的山林飞奔,以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力量和速度逃脱樊笼。
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