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媳临门》则美丽

4、葬礼

　　贾万比躲在阴沟里，等寻他的人走了之后才敢冒出头来。
　　他想那边的羊群应该是自己家的了，自己的刘姑娘此时可能正在赶羊群呢。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也该赶羊群回家了。
　　他不敢再往羊群的方向走，山路十八弯，没想到绕回到了自己家的附近，羊群与自己的距离也许隔着几座山，从这走到那也需要三天，也许一刻钟就到了。他不敢再往下想。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咀嚼着自己挖的折耳根，寻找水源。他已经快要干死了，一整个躯体感觉像是被吸干了一样，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万一被人抓住命就没有了，若是还保得住一命，或许还有、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谁又会知道呢？
　　太阳感觉像是在跟他一路跑，有时候他走慢了，太阳就跑在他前面了，有时候他跑快了，感觉超过了太阳。但是太阳的能量远大于他的能量，他终于赶不上太阳，月亮追了上来。当月光洒满整块大地的时候，一点也不吝啬，树上、草地上、石块上，都铺满了月光，就连贾万比的身上也铺满了月光，锃亮锃亮的。他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到了晚上，他索性倚靠着一颗大树睡了下去。呼噜声和虫鸟的叽叽声混在一起，好生美妙。就是这样一个静谧的盛夏夜晚，贾万比睡得格外的舒服，像是这块地方有灵气一般，可以让人身心愉悦爽朗。他醒来的时候，以为是白天，因为整个大地都被照得没有一处暗的，还有被拉长的树影子，在地面上交相辉映。他起身赶路，也是啊，这时候赶路总比白天顶着太阳赶路要舒服很多，至少没有毒辣的太阳，夜晚也大概不会遇到仇人家的人了，除非是有什么妖魔鬼怪。
　　一直往前走，凭着自己的大脑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这一次不是自己第一起得比太阳早，但确实是第一次在山坡上看着太阳一步步的升起来。出升的太阳带着红晕，从山那边升起。慢慢地，慢慢地越过自己的头顶，然后超越自己，跑到山的另外一面了。也是在这个时候，贾万比看见了一缕青烟从不远处升了起来，轻飘飘的，不会很大。他朝着烟雾的方向走去，不，应该是狂奔过去。
　　矮矮的土墙围成一个院子，土墙上方堆着一些松枝和枯草。里面是三间用木头堆叠而成的房屋，木头坑坑洼洼的地方被一些破布塞填着，那应该用来避风的，屋顶盖着瓦片，看起来已经很有年代了。屋子的对面也是用木头堆叠而成的小屋，上面盖的是茅草，里面传来猪睡觉时相互依偎然后用重量压倒对方的叫声，然后又安静的睡去。
　　这家人，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哦，是一条狗，缺一条狗。要是有狗的话，贾万比肯定早就被狗给啃了，他饥饿得再也经受不起任何的摧残了，有人稍微动他一下，可能就要永远的到下去了。不仅如此，他的胃在翻滚着，绞痛着。他不管不顾的交唤了一声：“有人在吗？”没有人回应，他又连续叫了好几声。
　　终于，一位年长但是身子硬朗的老人走了出来。四处望了很久，才看到贾万比瘦弱的身躯僵硬在墙边。问道：“你是哪位？这么晚了来我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走了四天的路，一路上都没有找到水喝，走到这里发现了这里有户人家，就想着进来讨口水喝。”说完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进屋来喝。”
　　他欣喜若狂地进了屋。老人给他舀了一勺水，喝完，再舀了两勺。
　　老人便去抱了一堆柴火，还拿了三五个土豆，烧上一壶水。他招呼贾万比坐下，自己在捣鼓着火和土豆，不一会儿，火烧得正旺，土豆也快烤熟了，黑乎乎的。他用黑钳子夹了一块上来，给了贾万比。贾万比快速将土豆消灭完了。待火堆烧得有一些炭火的时候，老人又去活了一些荞面，揉成很大的一团，放在红火的炭火上烤，不一会儿就熟了。贾万比拿起来荞面团就如狼似虎的吃下去，吃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荞面里原来混了蜂蜜，吃完之后整个嘴巴都是甜蜜的，再喝下去一口水，甜蜜从嘴巴被运输到全身，进行循环。以前，他的父亲也会这样给他们揉荞面，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就会从山里面弄来好多蜂蜜。那些蜂蜜是从春天就看是看着，到夏天的时候就去采集。想到这，贾万比热泪盈眶却也说不出辛酸。
　　“我父亲以前一直这样做给我们吃，但是我以后可能都吃不到了。”
　　“回家了就可以吃了。”
　　“怕是回不了了。”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虽然我这样问好像不太对。”
　　该不该告诉这位老人，他是在逃命呢？贾万比心里纠结透了。
　　就在这时老人的妻子从里屋出来了，“这么晚了，是哪一位稀客啊？”
　　的确是一名稀客啊。
　　“嬢嬢，您好。我从家里来，走了四天路，路过这里，想要讨水喝。就来叨扰您了。”
　　“嚯嚯嚯，没事儿，喝了水，吃饱了睡一觉。明天再赶路。我这身子骨经不住寒冷了，先去歇息了。”慈母的语言温暖了贾万比，一股暖意打心底里升起。
　　老爷子拿来一张竹席，铺在火堆旁，火坑里的火烧得正好，外面铺了一层火灰，用钳子刨一刨就可以看见红得透亮的炭火。竹席上再垫了一层用羊毛做成的毯子，毯子很硬但是很结实，最后铺上一层薄被单，盖上一层薄被，贾万比今晚就在这睡着了。
　　老爷在没再多说什么，就让贾万比睡下。贾万比的疲惫和劳累一眼就可以被看穿，何况是面对这这慈父。贾万比躺下去，就好像是死去了一般寂静，睡得时候是什么样，第二天依然是以这个姿态面对新的一天。
　　而在另外一头的王家、贾家、刘家可就日日不眠了。王成才的葬礼在死后的第二天进行。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再多放两天。但是贾万比没有找到，没有办法立刻将尸体火化。贾万比躺着的木榻下面堆满了松叶、干炭，可吸附尸体发出的臭味，给来悼念的人一点点的安慰。尸体放到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快要腐烂了，王成龙看着自己的儿子躺在木榻上，一天天的臭去，心里有无数个不愿意。和贾家商量之后，死后的第六天就火化了，火化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坡的最高处，想着将坟墓建在这里，四周遥望贾万比的踪迹，死也不会放过你。刘家和贾家将贾万比和刘姑娘找的重楼苗卖掉，再加十双羊，送到王家去。算是给的赔偿，可是刘家又有什么错呢，这不是王成才自寻的死路吗？
　　在外流传说：“贾万比因为看不顺王成才在刘家，所以将他打死了。”
　　那刘姑娘呢，对世人来说，刘姑娘是个谜吧。
　　一个月后，刘家搬走去了阿萨，那是和棉亚隔着数千座山的地方。棉亚，只留下了记忆，也许记忆也被带走了，若不是，日后的岁月也会冲刷掉这岁月留下的印记。
　　没想到十八年之后，贾万比再回到自己的故土，是来哀悼自己的长兄。他走来的时候，哭成一个三岁孩子，结结巴巴的不知道嘴里在念着什么，总之是在哭唱。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大的有五十来岁，小的则还在吃奶。一名打扮穿着传统服饰的妇女抱着一婴儿，跟在贾万比的身旁，不离不弃。婴儿被这样的场面给吓着了，一直在哭。妇女抱着婴儿左右晃，拍打着背，最后没办法跑到角落里，解开扣子给孩子喂奶，这才止住了哭声。旁边人的异样的目光投向婴儿和她，还有那一些一起来的人。有的人默默不说话，有的人在讨论着这应该是贾万比的媳妇儿，那应该是他的岳父，他应该是他的小舅子，那边那个应该是他的大儿子，这个婴儿应该才三个月吧。。。。。。
　　贾万比哭唱完之后，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瓶白酒和一个鸡蛋，递到毕摩的面前，毕摩念了一会经之后，将鸡蛋剥开放在碗里，然后用一个木制的酒杯倒了些许酒，叫贾万比给他的家人每人尝一点。贾万比拿过去一一给了他们吃一点。这会儿人们更能确定那些人的身份地位了。贾万比扶持着他的妻儿走进大堂，看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亲人，眼泪总是在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涌出来，导致后面的对话总是被打断，然后以一个深情的拥抱结束。
　　贾湾湾走了进来，他不认识这位在父亲面前哭得很绝望的看起来很像自己父亲的叔叔，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单眼皮，小小的缝，说话一激动就看不见眼珠子在哪里了。他痴痴的望着这位陌生人，听他在讲述着自己如何逃到了脚莫村，如何在那里被善待，如何娶妻生子。可是这些在贾湾湾听来都是天书。他听不懂他讲的，但是知道他讲的一定很有意思，因为大人们一直在接话，而且他说一句，他们就会说上好几句，你问一句，他问一句，喋喋不休。
　　贾万比一直在听着，望着每个人的神情。有的人说着说着就哭了，有的人笑了，有的人没有表情，只是木楞的听着，有的人在中途离开了堂屋，还有另外的人走了进来，那一些跟着那个陌生的叔叔一起来的人，也都进来了。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人给他们让了座位，像是在嘘寒问暖，更多的应该是好奇。
　　“我走到脚莫村的时候，马家收留了我。第一天是因为我在夜晚走到她家门口，要了水喝，他一家人都很友好。还让我住了下来，我给他们讲了我的事情。”
　　“你不怕他们告诉王家人吗？”有人突然打岔到
　　“当时，还是有一些怕。我怕我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有人会给王家人说。但是我还是说了，他们很同情我。要我留下来给他们家摘一下花椒，等有想法的时候再走。我在家摘花椒摘得勤，所以在马家很快就得到了认可。我也就留了下来。”
　　“跟你一起来的都是谁啊？”
　　“哦，这是我妻子，马阿么。这是我岳父马阿前，这是我小舅子马阿郎，这是我。。。。。。”有人给马岳父让了座，让他坐到堂屋的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彰显外宾的最高地位，善良的人的确是要受到尊重的，也要被善待。
　　“王叔叔，我一直在忏悔，请求您的原谅。我下手太狠，导致您。。。。。。”，贾万比朝向刚进来的王成龙，还没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其实不掉眼泪，王成龙也早就释怀了，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儿子，那些因为失去儿子痛苦得夜不能寐，饭不能食的日子也早就过去了。他实在不想再回忆过去，他就点了一下头，招呼堂屋里的一些年轻人出去帮着杀牛羊，招待跟随贾万比来的客人们就走了出去。这一顿饭，原本应该是刘姑娘一家人来吃。王成龙是村长，显得也大气可人，何况当年是自己的儿子犯错在先，他也没有必要再计较过去。再说，像他这样的平民百姓，也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划过，岁月在容颜上刻上痕迹，那些誓死要维护的记忆，誓死要兑现的诺言早已经锈迹斑斑。平淡的生活会让你麻木，会让你为了柴米油盐，为了人情世故，而忘记了那一些苦痛的记忆，而这种麻木也算是一种解脱。
　　村里的年轻人们杀了羊，年轻的姑娘们揉着荞面，一锅煮。等熟了，贾万比也该讲述完了他的故事。可故事哪有那么容易讲完，那些藏在故事里的清怀要以何种方式才能够在刹那间用适当的言语来描述。贾万比忍受过的苦痛又有谁知道呢，谁能懂他的内心呢？贾万比讲述着自己的生活，岳父也在讲着脚莫村，妻子在讲着妇女聚在一起该讲的话。有几个孩子了，多大了，什么时候结的婚，家里养了多少牛，多少羊，多少鸡，有多少亩土地，种什么？堂屋里形成了几个小圈子，岳父的圈子，妻子的圈子，贾万比的圈子。贾湾湾的心思在这三个圈子中不停地来回地转，有时候三边都有好听的故事，他就不知道该听哪一边，他就朝向声音比较大的那一边。
　　“叔叔，您会搬到我们这里来吗？”贾湾湾突然问。
　　贾万比摸了摸贾湾湾的头，告诉他会的。
　　这个六岁的孩子天真的相信了，相信这个才刚刚认识的叔叔会搬到这里来，毕竟这里还有好多土地，父亲走了之后，就没有人来种了。他想，是只有叔叔可以种了。贾湾湾低了低头，然后走出去了，出去的时候，摸了摸马阿么怀里的小孩，表现出无比的喜爱。他多了一个妹妹呀，自己有两个亲妹妹，贾作哈和贾啊拾。还有一个亲哥哥，亲哥哥比他大八岁。
　　贾万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讲，直到婴儿一声清脆的哭声唤醒了所有人的味蕾。王成龙走进来，招呼大家去外面吃饭。他表现得平和客气，和蔼可亲，一点都不像是贾万比的仇人，反倒是贾万比是他尊贵的客人。
　　贾万火在贾万比到的第三天就送山了。
　　送山那一天，贾万火家门口挤满了人，老的少的；邻居，附近的村民，还有远方的亲人，包括贾万比一家人都齐齐聚在了贾万火的木榻边，为他做最后的悼念，这是他的躯体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也是人们开始怀念他的第一天。怀念，然后慢慢地忘却，就好像王成才一样。贾湾湾和他的哥哥，还有两个妹妹站在一起，失声痛哭。两个妹妹太小了，不会哭唱。若是再大一些，女儿家人婆家，女婿奔丧那一天该是有多么的悲壮啊，哭声是惊天动地的，走起路来也都是摇晃的。做完法事之后，村里的四个青年抬着贾万火的来到早已经搭好的成长方体的木堆上，然后由老者将木堆点燃，贾万火就这样离开了。留下了六岁的贾湾湾。
　　贾万比送山之后，亲人们打点完后事，村子在几天内恢复到了常态。人们该去挖肥料的挖肥料，该去垦地的垦地，该去放牛的放牛，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贾湾湾也一样，跟着母亲做活，有几天没放牛了，因为叔叔在放。贾万比此时放牛，应该会想起很多的往事吧，想起刘姑娘。可是，刘姑娘是不是也已经被丢在了风里雨里，有关于她，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丧礼之后的第十天，贾万比携着妻儿回到了脚莫村，随行的人在贾万火送山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跟贾湾湾说，他还会再回来的。
　　贾湾湾呢，以为这个刚认识的叔叔会留下来。他走了，没人放牛了，他以后就都要放牛了吧，直到叔叔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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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