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初雪》驷歌

1、（1）陌上的花，是要开了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聒噪，这课间！男生与男生扎一堆，女生与女生凑一堆，男生和女生还拼成了一堆。漫天漂浮着偶像剧、明星、各种show以及娱乐绯闻，各种狗血剧情的吐槽加之乱七八糟的话题充斥满逼仄的教室。他们在课桌间互相打闹着，互相调戏着，互相鄙视着，浑身焕发着青春的活力朝气，呵，真是了不起的十七岁！
　　不过，在武中二年级七班教室最末排角落里闷不做声的我，大概因为早餐的两个肉包子不是很新鲜，辅以回荡在教室里各种浑浊噪音的催化作用，此刻胃里真是万马奔腾，浩浩荡荡……
　　如果说青春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物，那我真是与青春格格不入了呢。
　　教室里突然像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强烈压制，喧嚣退潮，尘埃落尽，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今天的上课铃声似乎比往常提早了些，我心底涌起异样的预感：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凡的事情。长期以来受困于白纸黑字的乏味世界，每个人都像极度缺氧而探出水面的鱼一样朝教室门口处伸长了脖子，想从那里寻找一丝丝新奇，我也自然毫无例外，从课桌勉强抬起头。
　　教室门口，我们的班主任——邹大帅大步流星走进来。意外的是他今日一改平常铁青的脸，嘴上竟流露着匪夷所思的温柔笑容——一年以来，这笑容仅在我们班成绩夺得年级第一时出现过一次，唯一一次。
　　所以我认定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次考试好像大家都考砸了吧……
　　但是，没完，我看到邹大帅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我的第一反应说她是女人，而不是女生，她太清丽了！
　　抱歉，学校里怎么可以有这么清秀的女生，现实中怎么可以有如此唯美的女生，她一定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才对。
　　看吧，周围的女生才是典范，圆圆的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土黄中透点红润，清一色古板的马尾辫，庄重而不乏可爱——正常的女生都应该是那样才对。
　　“嗨，大家好……”
　　以周围的女生作为标准来评断，邹大帅身后的漫画少女样貌偏差值着实有点大，多看几眼下去，不仅班上的阳光少年们个个目光如炬，就连平日里傲气十足目不斜视的青葱美少女们都快垂涎欲滴。
　　美……美是难的……美是恶魔。
　　糟糕!我突然意识到，作风一向严谨且严肃的我，一不留神竟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我再次向内心庄严地宣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事物了，除了苏格拉底贤明。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这祷告的声音，虔敬得甚于在圣彼得大教堂中朝拜的天主教徒。
　　就在我嘴里以及心中念念有词的那短暂的片刻后，幡然悔悟：我错过了那位天仙美女的自我介绍。当意识到这一重大信息的遗漏时，全班同学已经在热烈地鼓掌了。
　　我只好从掌声倒推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这是从某学校来的转校生？漂亮的转校生即将融入新的班级，成为新的校花，从此在原本枯燥如死水的班级引发一番风风雨雨，演绎一出出青春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大戏……
　　脑补到这的时候，我不忍咧嘴自嘲了一下，这分明是只存在于小说中的桥段嘛，现实中怎么可能出现呢，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也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旁，没错！绝对！
　　现实是很现实的,现实只是一滩死水，无聊，沉闷，乏味，就像被偷走了调料包的泡面，让人毫无吃下去的勇气。
　　“嘿”
　　一只纤细如绢的白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左右各顾盼了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回应，她又正对着我轻微地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转校生在跟我打招呼。“嘿”，多么清脆的声音，她把书包搁下，拉开我旁边的座椅。
　　好多双眼睛直勾勾地朝我盯来，我极不自在地读出了羡慕嫉妒的情绪，她这是要坐在我的旁边啊！
　　我回头报之以生硬的微笑，木然了三秒……等等，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有点超乎我的承受能力。我需要好好捋一捋……
　　不知身份的未名美少女转校生，忽然跟着班主任来到我们班教室，然后坐在了我的旁边——准确地说是左边！
　　我捋完了一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颜色，这分明是动漫里面才有的情节！我抬头与大帅四眼相顾，内心充满了强烈的疑惑。
　　“新同学的数学也是很强的，你们可以好好PK一下。”
　　和女同学 PK 数学？这是什么阴谋？大帅的眼中闪烁出犀利而狡黠的亮光，那一瞬间连我都不是很能明了。
　　属于我的私人空间莫名被霸占，我极不习惯地往左边多关注了两眼。
　　随即我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了。新同学之所以坐在我旁边，只是因为我旁边的位置没有人啊。
　　就这样，转校生占据了我的左边。她用极为轻柔的姿势收拾了书包，整套流程轻巧连贯得像一只白猫。坐罢，她又不经意间撩了一下头发。
　　我无视所有人，也无视她，头扭向窗外。我猛然发觉自己像极了动漫里的主角，独自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即便所有课上发呆也是没有关系的，相比老师的伊伊哇哇，还是树荫下偷偷散步的白鸽更吸引我。
　　顺带一提，我还有几乎所有动漫男主角一样羸弱的身躯。
　　一直以来都是主角，只不过没有群演肯来配合罢了。
　　人与人为什么能聚集在一起呢，究其根源乃是意识形态相似罢了；人与人为什么又会产生矛盾呢，根源也仅是意识形态不同罢了。认知能上升到高级程度的人毕竟是很少的，所以主角通常都是孤独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看到一张郑重其事的脸。什么？你是在问我么？哎呀，请别这样，被女生主动搭话我会很不习惯的。
　　从未摸过剑的良好少年突然被要求拿起剑和面前的剑豪对决，我不知道是该直接告知她我的名字，还是来得委婉些呢……
　　但是我怕直接说出来，她多少有些误会。换作平常，我定然是罕言寡语地回应，反正也无所谓。但是眼前这张认真的脸，真是不忍让人辜负。
　　那么我也来得认真些。于是，我拿起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程香。
　　“结合部……”
　　我真希望我细微的喉音没有引起她的听觉。按照游戏规则，该是我把前面的问题再提一遍的时候，但那样直接暴露我忽略了她的自我介绍。
　　我把本子向下斜拉成45度角，让她45度角斜下方看的时候，目光刚好与本子垂直。
　　“呵呵，很秀气的名字呢，真有意思！”
　　她笑了，我仿佛看到过山风吹起漫天的桃花。是了，她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笑，但我能怨念爹妈当年没有预见城市农村经济发展格局么。
　　不过，即便是在笑，她的眼里也是认真的，这就和所有人不同了。
　　我面带赧颜地笑着，有些意乱。她出乎意料地取过我手中的笔，在我的名字左边写下：韩梦伊。
　　“以后请多多指点！”
　　喂，这剧情有点超出常规啊。我看着本子上的名字，如果在两个名字外面再画上一个心，这就是元气满满的青春恋爱故事了！
　　“嗯，也请……指教。”
　　无法正视，但我偷偷窥探了她一眼，这样美的人再配上这样美的名字，总让人觉得极不真实。
　　所以，其实这些都是不真实的吧，什么洁白如雪的女生，什么认真的脸，什么优雅的姿势……
　　充其量这只是个看脸的肤浅世界，人世间所有美好的品质诸如善良啊温和啊真诚啊，都会自动贴向拥有一张好看皮囊的人。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的人而已，和一下课就凑一堆讨论某某影星昨夜私会女粉丝的通俗少女并无二致。除此之外，她们满脑子想的不外乎是怎样勾搭班上最帅的男生，或者怎么表现自己使得被最帅的男生勾搭。
　　仅此而已。
　　青春真是充斥了荷尔蒙的味道，这样的青春真是无聊透顶了，这样的世界果然没什么让我感兴趣的。
　　我心灰意懒地收起本子压在书下，又扭头看向窗外的栅栏，不再理会教室的一切。我目光散乱地游弋，却捕捉到栅栏下蔓生出好多牵牛花，它们将一根根铁丝死死缠绕，继续向上攀登。
　　“嘿，老师提问题了。”
　　她用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
　　“为什么又是我……”
　　我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大家小声地嘀咕道，大概因为这样的场景经历多了，所以也没有觉得羞愧。
　　不过对于新同学——兼同桌的提醒，我心怀感激。毕竟她不是要看我笑话，而这种事情先前是真实地发生过。
　　“从正方体一个顶点分别向两个相邻侧面引两条对角线，它们之间的夹角……”
　　新同桌朝我重复着题目的时候，眼睛里仿若下起一场狮子座的流星雨，一闪一闪的微光。
　　“60度”
　　我以惊人的速度说出了答案，同时眼角余光向整个教室扫了扫，那是些怎样的表情呢，惊讶？笑话？
　　“虽然回答正确，不过程香同学啊，你啥时候能改改上课走神的坏毛病，好好听我一堂课？”
　　大帅委屈地朝我宣诉他的不满，堆着乐呵呵的笑脸示意我坐下。我长吁一口，转头对韩梦伊腆然一笑，低声说了谢谢。
　　“太惊讶啦！我本来想要告诉你答案的，不过还没来得及，你已经先我一步说了出来。”
　　转校生扬着张笑脸，眼睛上的睫毛轻轻地翘着，一脸正经地注视着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崇拜的表情。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我拿起笔，随手画了个正方体，把怎样从两面角去计算第三面角的思路向她摩画了一遍。
　　“真厉害！”
　　她的话很精简，但是很动听，而且并不是因为说了溢美之词，我想就算她改说“真差劲！”，也丝毫不影响那声音的悦耳程度。
　　“但是，还有更简单的思路哩！”
　　说着，她夺过笔在我画的正方体上面增添了一条线。
　　“你看，是不是。”
　　“什么！还可以这样？”
　　我心底惊讶得一颤，她添上去的线条像皮鞭一样打在我的脸上。
　　是的，我相信她说简单的时候完全不带任何炫耀的成分，相比我的暴力算法，她增添的线显得要聪慧多了。
　　我假装去看她的书之余，偷偷地看了她好几眼。我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纯粹的人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原本不真实的她好像被重新用铅笔描过，轮廓明晰了许多。
　　我一贯没有对事物追根究底的兴趣，当然也没有那个精力。不过这会儿还真产生了几分好奇，我的同桌究竟从哪里来的。
　　碍于不好在课堂上说话，免得大帅又要语重心长地说教了，所以我把疑问写在了本子上。
　　“你家是哪里的？”
　　但在我写完这句话后，我的内心就有几分懊悔了。我为何非得给她这样看起来绝尘的人在凡俗之市找一个归处呢？
　　我以为她是驾着彩云从天而来就好了啊……
　　“S市”
　　我希望她将我的问题作为一个秘密，即便是她写下那两个字时，我也不忍去看。
　　是呢，她的确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就像是从遥远的云端，因为这两个地方在我看来无可区别。甚至在她给我细细描绘S市的繁华时，我全然在脑海里描绘着天上的景象。
　　真希望这堂课一直上下去就好了，这样有趣的课我从未遇见过。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意识形态往往会在主人翁察觉之前，已经开始奴役着他去行动了。比如说聚在一起的一群男男女女，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堆在一块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群体的意识形态还极具侵略性，他会强迫群体去吸收一些新鲜的游离的个体——壮大自己。
　　就在大帅宣布下课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无数个人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闪电而起，朝我的方向飞奔而来。
　　当然，他们并不是真的为我而来，因为我甚至听到有几个人嘴里还梦伊梦伊地呼喊着。
　　呼，那个挤压着我后背的姑娘，让我想到某类娇小的多肉植物，软软酥酥的触感，怕是可爱得很呐，我侧头瞄了眼，这脸蛋红红的模样，让人甚有食欲，早上包子给我带来的伤害，竟这般惊奇地不治而愈。
　　话说这甜美可爱的女同学叫啥来着？雅惠？惠娟？嗯……名字中肯定有个惠字来着我记得。
　　"学……学霸，要不你往右边再挪挪。"
　　"呃……"
　　唉，好无理的要求，竟然出自于这么可爱的女生之口，我毫无抵抗力地笑笑往窗户挪了一点。
　　"喂！你碍着我了呢！"
　　更过分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同学，硬是凭着自己一双勇武有劲的手臂把我彻底推出了围观的群众。叫张心阅来着吧，我可是深深地记着你的名字呢！
　　难得的可以将她的名字和本人对得上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个蛮横的女生总挑我午休的时候拿着一堆是个人都会的化学题目找我要答案，害得我根本没法午睡，三番五次下去我终于不再跟她妥协。
　　"我说呐，这种程度的题目，就算是头猪坐在这里听老张叨叨几天，也都会了哪……"
　　后来，我的脸被狠狠按在课桌上遭到了剧烈的摩擦。
　　每每想起这事来，真是惭愧得厉害。
　　不出三秒，我的左边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甚至我被狠狠地挤出了自己的位置。同桌被围在垓心，一脸腼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所措。
　　一面初识嘛，有很多想问的话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对象是如此漂亮的人。所以他们一下子叽叽喳喳提出了几十个问题，恨不得把同桌的祖上十八代都了解清楚。
　　我很是无奈地站起来离开了座位，往靠近窗户的过道走了两步，朝窗外透了口气。
　　相比教室很言，我更想呆在那颗硕大的树荫下。因为那里时不时有一群鸽子在闲庭信步，而鸽子从来都是一个统一的集体，不让任何个体掉队。
　　不知怎的，我脑子里面又浮现出生物书上的画面，一个肿瘤细胞孤身处于一大群白细胞中央，真是应情应景。
　　我的座位上此刻已经重叠了好几个人，拜托，这是我的位置好不好，请你们不要这么虐待我的椅子！我要代表我的椅子消灭掉你们，难道你们没有听到我的椅子正在嘎吱嘎吱地抗议吗？
　　我想拯救我的椅子，可在他们散发着强烈光和热的范围外，我像一个孤立无援的雪人，根本不敢靠近啊。
　　我是怎么选择了这样一个特别的位置呢？
　　这只是一个牺牲自我成就大家的崇高故事罢了——我自认为。如果非要追究一个责任，那只能归咎于我们班的人数刚好是六十三这个奇葩的数字。
　　座位两两相邻为一组，每排四组。
　　排座规则是按排名从前到后凭自己意愿，由此我拥有了极高的选择权，我选择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信心满满地等待着我的同桌。
　　直到第六十四个桌子被选择，我才发觉自己真是太突出了啊。
　　我以为，人的脆弱之一就体现在总是不断寻找相似的人来抱团取暖，仿佛不那样做就熬不过寒冬……
　　后来，我觉得第六十三的位置才更适合我，于是我申请和他们俩换了一下。不过，相比教室窗外的世界好像更有意思，我干脆坐在六十四的位置，让六十三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