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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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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笑态委实不雅,屋内无不侧目,族长远山眉微微一拧,一眨眼,又抚平。兀那婆余光瞥见,但笑不语。
紫非鱼方经历一场无硝烟战争,忽然又陷入诡谲嘲笑,紫英一身赘肉连番抖动简直令他莫名其妙,顿觉族长一家子今晚皆要故意与自己作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着火气质问:“你笑什么?本长老难道讲了一个笑话?”
仿佛嫌他不够恼怒,一旁大长老面露慈爱,枯槁的手轻轻拍打紫英后背,和蔼道:“好孩子,慢些笑,莫岔了气。”
“哈哈哈……”
半晌,久到紫非鱼濒临发怒,族长神色逐渐严厉,紫英笑声方止。努力崩直身体,扶正一根堪堪垂下耳根的银钗,连同凌乱的头发丝一股脑拨向脑后,抬头不好意思地瞧了俊脸通红的紫非鱼一眼,慢慢说道:“谢谢您,大长老,我不碍事……对不住,二长老,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您的担忧与我昨天看的一本民间故事内容如出一辙。”
一边说,一边胖手从上到下抚着胸口,看样子,仍旧想笑,却被紫非鱼喷火的表情硬生生憋回去,“我想着,既然您所言与那本叫《巴哥复仇记》的民间故事一字不差,想必是利用那孩子给我们讲笑话……可是没想到,原来您并不是真的在讲笑话……”
“什么民间故事?什么如出一辙!”
紫非鱼险些从凉席上跳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本长老从不看那种什么狗屁复仇记的肤浅玩意!也不是那般在族内会议上说笑玩乐之人!”
黑如泼墨的浓雾,宛若要吃人。紫英吓得缩了缩脖子,樱唇紧抿。
“非鱼。”
族长适时打圆场,“在座的都知你心性,你自然不是品行不端之人。”
紫非鱼心有龃龉,闻言,神色愈发难看。
“三长老,还不向二长老赔罪?再胡闹下去,今儿这会议开是不开?”
见父亲要生气,紫英连忙起身,恭敬地向紫非鱼行一大礼:“二长老,对不住,是我言语无状,二长老心胸宽阔,还请原谅则个。”
紫非鱼“心胸宽阔”,自是不能继续逼迫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胡乱一摆手,哼了一声,算是作罢。只是胸腔一股子气愤难平,这一哼,难免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那些肤浅之物腐蚀心性,应束之高阁,再不可闲读。”
紫英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身上赘肉一顿收缩,恨不能收到所有人看之不见。
“——四长老怎么看?”
解决完不安分因子,紫灼日目光垂落旁处——一袭白衣,温文尔雅,款款席地,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在自己的灵书上写写画画,记录会议的青年男子。
灵珂相貌清秀,并不出众的五官结合一处,别有一番隽永气质,捧书而坐,书生气自华,举手投足淡然优雅,自成世外文人骚客气派。
族长点名,灵珂握笔的手顿住,旋即开口:“圣女和大长老灵力深厚,他们亲自评判,那孩子的天资错不了,倘若留在灵山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至于二长老的担忧——虽然有夸张成分,但并非毫无道理,倘若这女孩与我族仇敌有瓜葛,便大事不妙,甚至可以说会招致灭族。所谓留之隐患,弃之可惜,确是令人两难之选……”
紫灼日微一颔首,却不接话,安静等候。
灵珂一顿之后,下文接踵:“不过,要解决这孩子的去留问题,简单,只要请圣女去一趟扶桑树下,请出黑玄蛇,进行前事占卜,算出她母族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又是被何人在不触发海域幻境和守山大阵的情形下送到山脚下,待一切起因清晰明了,那么,我们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紫英竖起大拇指,不吝赞叹:“哎,这方法好!”余光瞥见兀那婆目光灼灼,吐了吐舌头,露出一抹尬笑。
紫灼日开口附议:“我同意四长老的建议。”
其余人跟着纷纷点头。
二长老不信任的目光往圣女身上打转,眸光阴鸷似毒蛇。
紫苏只当不见,微微一笑,朝族长与兀那婆一点头,上前抱起女婴,款款走出堂屋,发梢纯白的丝带在夜空里闪过,宛若一只白鸽。
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折返。
“我将收这孩子为义女,亲自教养。”
圣女清丽无暇的面容与素日平静无二,双眸之中却似有幽花绽放,迤逦拖地长袍缓缓移至上首,凝视族长和兀那婆,一字一句,坚定铿锵。
灵珂面露了然,右手执笔,飞快地在面前凌空摊开的灵书上添加数笔。
大长老笑呵呵地看着紫苏,一把及腰胡须从头摸到尾,自言盖棺:“看来小不点的来历清白,不成问题,噢……招人喜欢的可人,当年我在秘界时……”
紫非鱼斜眉上扬,阴恻恻道:“既然身世清白,还请圣女阐明前因后果,以解我等惴惴不安之情。”
料定二长老有此一问,紫苏暗地里翻了一记白眼,面无表情地回绝:“抱歉,此女身世特殊,涉及天机,不得泄露。巫族上下,唯有族长可获知一二,剩下七八,只能由本圣女咽在肚子里。”
“这——”
紫非鱼难掩惊诧,“不能说?”豁然抬头,指向她怀中之物,“若身世清白,对巫族无害,有何不可说?难道圣女是看这女娃天赋异禀,想私自留下,故而赘言——”
“二长老。”
紫苏秀眉蹙起,一改柔势,语意骤然凝重,犹如根根锋利尖刀暴起刺入:“污蔑圣女乃是大罪,将捆缚神木,受雷霆天刑,本圣女有先杀后查之权!话,可要想明白了再说。”
紫非鱼眉头抖动,一张脸煞白,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然则在灵山,侍奉神木且可与守护神沟通的圣女地位超脱,甚至超越族长……巫族规矩若此,他接连受挫,一时竟失了言语,干脆起身向紫灼日告罪,掀飞帘子走人。
女儿突如其来的强势,族长亦忍不住吃惊,与兀那婆互相对视,问:“圣女……可想好了?”
巫族圣女肩负侍奉神木、祈福于天的重任,一旦在位,终生不得婚嫁,遑论有子,义子虽不在约束范围,不过历史上从未有过圣女收子之事,眼前算是先例。
“这孩子既对本族无害,置于山下随便一户人家,将养着,长成之后再参加族内少年选拔便是,圣女何必亲自劳累?”
紫苏微微摇头,俯身在族长耳边传音入密。
余下诸位不知其内容,却只见须臾功夫,他们多年不苟颜色的族长大人脸色僵硬,精烁有神的眼眶溢出丝丝惊悚绝望,左手紧紧捏住圣女手心,惊声反问:“蛇神当真如此说?”
紫苏经历过一次父亲的情绪,半个时辰地调整,面色几近淡定,只是这淡然中仍有凄凄,喉头艰难鼓动:“十五年后,白巫族覆灭已成定局,火神封印可保全大家不死,成活死人,也——仅此而已。”
目光拖曳,望定怀中女婴:“蛇神说,她是我族的起复之星,也就是在灭族后……”
刹那间,精神健硕的族长就像老了十岁,悠悠地叹气,长久不语。
兀那婆怜爱地注视着丈夫,双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这一动作给了紫灼日勇气,抬头紧逼女儿双眼,“可否改命?既然起复之星在此——”
清雅娟秀的眸子泛起灰败,一眨未眨,紫苏缓慢但坚定地摇头,语气惨然:“天命,可改乎?”
紫灼日颓然闭目。
“您和母亲尚有幼妹要看顾,紫英和紫童虽在长老位,却仍然像孩子,大长老年事已高,难免糊涂,四长老出身外族,二长老心思有异——将她放在我身边,才最合适……父亲,您必须做出决定。”
“……”
堂屋外忽的吹入一阵晚风,清凉透爽,烈烈鼓舞,湮灭满室菜香。
紫英感觉全身冰冷,如坠冰窖,为夏日传来如此冷冽微风而纳罕,不由自主地抱紧胳膊。大长老穿了三层里衣,不动若山,酷似自己弟弟的凤眼遥望珠帘外间的夜色,神色凛然一暗。灵珂低头敛目,羽毛笔在灵书上涂抹,对三寸外恍然不觉。
这一晚,灵山上下除了两个人,皆不知巫族即将到来的命运。这一晚,堂屋内留到最后的长老们,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诡谲,因之不确定,事后讳莫如深。
这一晚后,天外孤儿摇身一晃,成为圣女大人义女,消息传遍灵山,族人惊诧有之,艳羡有之,流言蜚语便如同灵山上的灵馐仙木随处可见。
第二天,族长力排众议,亲自主持圣女的认女仪式,于圣洁的灵山之巅,扶桑树下,为幸运儿天池净身,戴上七色堇编织的花环,朝拜天地,宗室刻名。
稚嫩懵懂的女婴,樱桃小嘴全程含笑,小胖手虚空乱抓,触碰族长的黑山羊胡,抓痛大长老的白垂柳眉,掀翻三长老的手抓饼,弄褶四长老法宝灵书——二长老称病未参加仪式。
仪式结束,披上洁白纱裙的小人被送到紫苏怀里,听曾经的灵山第一美人温柔呼唤:“紫棂,紫棂,好名字……好孩子。”
莹白的、散发微光的柔荑轻轻伸出,轻刮上神雕刻之轮廓。女婴被一种微痒舒适的触感逗乐,咧嘴大笑,小嘴含住柔荑的一根。
紫苏眼眸一暗,缭绕出几许真切慈爱,仿佛前朝往事氤氲流水,踏破江河而来,炸破九天而去。
时光之印记,深深定格眼前。
盛大的、规格最高的仪式,令尚在襁褓的孩子成为花骨朵山脉谈资飓风之眼。
人人皆知,圣女打破前例收一个天资聪颖的女孩为徒,给予义女尊荣。人人皆晓,族长一家子对这个孩子疼爱有加,对比方满月的族长幼女紫陌,过犹不及。人人皆以为,这孩子得到圣女言传身教,凭借其圣女与大长老亲测的无上天资,必将雏鸟披羽,一飞冲天……
然而——
三岁前断文识字,三岁时阅紫氏嫡脉方可借阅的巫族祖传灵力修行之术,《太一心法》,不出三日,天地灵气洪水猛兽般尽数入体,围观者族长、圣女喜上眉梢,半盏茶功夫,现实却把灵山的喜鹊通通扒光羽毛遣送。
天赋异禀、吸收灵气如拔剑出鞘般简单的女童,只进不出,任凭族长与圣女想足了办法、动用一切秘术,亦无法由内向外祭出丁点灵力,身体犹如受桎梏,挣脱不得。
消息一出,全族哗然,紫棂深受其害,以二长老之子为首的调皮顽童送外号“废物”、“垃圾”,明里暗里针锋,而以族长一家为背景、玩伴紫陌为先锋,奋力保全。
为避争端,紫棂应四长老邀请,入树屋。
这一入,便是十年。
至五岁,阅尽“军事历史”类,慧根滋生,智谋整垮无端挑衅者。
六岁,读遍“风土人情”类,博学多思,始参与改进巫族奠仪、民生节气。
八岁,博览“武功秘籍”类,灵珂助开观星台,窥外界百态,隔天水言利弊,无一不中。
九岁,钻研祖巫手记、偏门秘法,利双瞳通灵之便,指点灵山稚子修行。
十岁,熟读奇门遁甲,给个巴掌赏颗糖,三抓三放,收服灵山捣蛋王二长老独苗紫光豪。
十二岁,二长老与五长老族内切磋,大实力碾压,紫棂传音入密,力挽狂澜,紫童以绝大劣势反败为胜。而后诸多赛事,有之相帮,弱者易胜。
十三岁,入黑玄蛇幻境,同年,下山远航——
至今未归。
经历算不上惊心动魄,不含刀光剑影,未见茹毛饮血,然则于无法祭出灵力者,其每有所成,一次次刷新灵山上下的认知成见,仿佛降世所为,革新世界而已。
便连始作俑者灵珂也不曾想到,当初一时心善庇佑,却令一个懵懂不自知的孩子展露出另类天赋,成长到如斯惊人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