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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乌衣巷的钉子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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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成为了朝中新贵,而且还是依靠别人上的位,照说这么打脸的事——那从来不待见他的宰相叔父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是在他登上建章营都尉之后还亲自来找他谈了心。
你能争气,兄长在九泉之下,应当能安心了。
叔父如此说的时候,一脸关心慈爱的笑容,神态安然,仿佛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让满心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公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不过很快又将这些念头抛之脑后:是春酿不好喝还是姑娘不好看?做什么要老惦记着一个小老头子。
那一年真是最快活的光景。
公子招了几个长史和从事,将都尉府一应大小事宜都交给他们,朝会之外,仍旧飞鹰走马,结交酒肉朋友,出入出云、平邑两坊,端得是少年得意,侧帽风流。他出身名门,又是皇后的妹夫,加之脑子机敏,转圜得快,在朝中也算左右逢源,不过一年,又拔擢了卫尉的职位,更是风头无两。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娶回家的夫人,那位皇后的亲妹,是真的长得不好看。
她的乳名叫阿杳,生的面黄肌瘦,伶仃的身躯弱不胜衣。掀开喜帘的时候,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宛如寒潭映月的眸子,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倒映着火红的灯花儿,喜色却浸不入她的神态。
比出云坊的头牌偃雪差远了。
公子喜欢的是偃雪那样媚态天成的大美人——肌肤丰盈,玲珑有致,唇红齿白,风流袅娜。一袭红衣烈艳似火,能将洛阳满城的花都衬得黯然失色。
而他的发妻阿杳,在他看来却是一个干巴巴无甚滋味的女人,她神情木讷,并不晓得风情为何物,沉默寡言,只知道低头看书弄针线,好只好在有一副温柔和顺的性情,和她的皇后姐姐大不相同。
阿杳还拥有一切纨绔子弟的夫人都有的优点:宽容。
绝不拈酸吃醋。
胸怀之宽广,竟能在公子寻花问柳回来之后,喝得醉醺醺之时,还能翻着家中的账本,和他对坐翻看。
这个庄今年纳上来的,看看可有问题?
公子眼花缭乱,看着满本的墨迹都成了一堆横竖点线,只得点头。
阿杳每每此时就笑了,面容瞬间生动起来,清瘦的脸颊边一对小梨涡:你看清楚了?若不对,你也没有钱再去出云坊了。
公子点点头,又点点头,方被放去休息睡觉。
……
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么继续过着。兴宁元年的洛阳,沾了年号的福,飞花满城,满目繁华,琼浆玉液,高楼寰宇,无边无际的太平和安宁。
打破这一切的是某一日,长阳宫上响起的钟声。
那正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日暮,天边存着一道道颜色鲜丽的晚霞,一重金黄一重紫,像是宫殿里出自最完美的绣娘之手的云锦,云霞懒洋洋的遍铺在万千楼檐上,像娇艳的牡丹一样尽情的舒展,尤其自洛阳普济寺的九重佛塔处看,直若佛经中记载的鸾凤和鸣、极乐世界。
走在街头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小孩儿追逐着云霞欢呼,文人墨客登楼作诗,舞伎换上如火的霓裳,名伶唱起柔婉的呢哝。
这日傍晚的流霞是洛阳百姓心中的最后一点浪漫、美好和光,随着钟声的响起,太阳忽然一下坠落山头,洛阳就这么落入了漫长的永夜。
先是皇帝驾崩。
始作俑者是皇帝的亲兄弟舞阳王,舞阳王不满于皇后和皇后爹在朝中丧心病狂的作威作福,他暗中笼络了朝中部分官员,以清君侧为名,策反禁卫军的北辰、元堪两营,在晚上攻入长阳宫,缢杀了皇帝!
公子统领的建章营由于他一直以来的撒手放任,军心涣散,战力极弱。
那夜他本该当值,却因为要陪偃雪去普济寺拜佛,生生晚了一个时辰到。
等他听到钟声赶到之时,他的两个别驾已经被砍死了,北辰营的都尉眯着眼睛看着他,杀气腾腾:一起干还是先送你下去?
公子骑在马上,神情还算冷静,一动不动,回视着他:你是谁的人?突厥?羯人?
北辰营都尉淡淡道:舞阳王,清君侧。
自己人。
公子胸中不知怎么就忽然浮现了这三个字,当今皇帝是有些昏庸,被妇人玩弄在掌中,舞阳王要造反,或许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他不做声,被北辰营都尉当成了默认一起干的信号。于是刀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你识时务就好,省我不少麻烦。我会禀报舞阳王,记你一功。
这片刻的沉默,事后救了公子一家的命。
此时元堪营已攻入皇宫,不过几个时辰,天还没亮,乾坤已经定了。舞阳王祭告太庙,黄袍上位,是三天之后的事。登基之后第一天,第一旨,便开始了他的血腥清算——
皇后被杀,皇后爹被杀,家中诛九族,六岁以上的男丁一律斩首,女子入贱籍,充当官女子。
金谷园珍宝尽数纳入国库,然后被一把烈火焚尽。
凡是与皇后爹相关的党羽,一律夷三族。
那几天几乎半个朝堂的人都换了,四姓八家生生的少了两家,朝中大臣今日一起上朝,明日就可能生死相别,大家早起都要摸一摸是否项上头颅还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一波血腥清算里,公子娶了皇后亲妹,却还是幸运地免遭劫难的最大的原因是当日建章营果断的倒戈。
这一倒,让舞阳王如虎添翼,成功地在一夜之间拔除心腹之患,少了许多阻碍。
舞阳王便将公子当成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典型,不但没有杀他,反倒升了他的官,从卫尉迁到了兰台,任御史椽,辅佐御史大夫掌监察之事,没了军权,却尊荣不少。
他的宰相叔父笑着对公子说:皇后在的时候,你是与他家联姻的第一人,得其重用。此时,你又是“倒戈第一人”,依旧得重用,你羞不羞。
你羞不羞?
你羞不羞?
羞不羞?
火烧金谷园那晚,公子就在门外,看着大火腾空而起,火苗炙烤着亭台楼阁,将巨大的庭柱、木椽都烧成了黑黢黢的架子,轰然倒塌。风中有火苗嘶吼的声音,像是家中阿杳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