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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乌衣巷的钉子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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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爹一时之间,有些讶异,一道精明的亮光从他眼睛的缝里闪出来,他嘴角的肉有瞬息的牵动,除此之外,整个人几乎和刚才没有区别,依然是一樽肉雕像,乐呵呵笑眯眯,宛如寺庙中大肚的恶鬼。
皇后爹笑着说,贤侄不去找你叔父,反倒来找我,这叫我看不明白了。
公子必然是不肯透露自己底细的,毕竟“我爹和叔父关系不大好、我跟他关系更差”这样的家丑万万不可外扬,他舌头转了一转,说出了最擅长的,甜言蜜语——
当今天下,何敢有人与公争锋?我来找明公,恰如溪水要下流,河川要东归,归根结底四个字、顺应时势。
皇后爹哈哈大笑,似被他这一通马屁拍得浑身舒坦,便倚到他背后的锦缎引枕上,姿态放松,开始摆架子。
我为朝廷举荐英才,自然也要看他有没有才能和本事,即便是家世显赫如贤侄,也不能例外。你得给我看看你的本事。
公子一改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眉梢一挑那熟稔万分的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表情又半挂在了脸上。
明公,就算我是个草包,你也得用我。
上天给你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你不抓住,我敢打包票,不过三年,你的境况就会一落千丈。
一边说,公子还一边比划,将手中把玩的一把玲珑壶往下一抛,堪堪要落时又接住。
前一刻还乖顺嘴甜,后一刻就危言耸听,皇后爹被他的反复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眼睛顺着那一小把玲珑壶上下,认出是出云坊头牌偃雪姑娘的物事。皇后爹刚想赞一声地道,同道中人,旋即轻轻咳嗽,瞪他一眼。
贤侄说的什么话,我为国谋事,以选贤任能为己任……
没等他说完,公子打断了他的话头。
此处只有你我,上有天,下有地,你知我知,余人不知。明公莫再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诓我,我也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只问你,你要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挤压的是谁的位置?
皇后爹悚然一惊,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走,眼中渐渐,慢慢的透出些寒光来,脸上的肉将他表情掩到没有,越发显得小小眼睛如冰一样慑人。
他语气硬邦邦,冷冷道,你接着说。
公子感到他的态度变化,然而他依旧泰然自若,言辞侃侃,娓娓道来。
包括我叔父在内,四个姓、八大家,他们只认相互之间这些人,若有外来的,就像秋风席卷,天地肃杀,他们一时如草木蛰伏,也终将会春暖花开,花繁叶茂,藤生叶盛,慢慢儿、慢慢儿将你盖过去。
皇后爹脸颊上的肉又跳了一下,眉头蹙起来。
公子感他有些杀机,于是神情更加温和了,声音轻柔得仿佛在抚慰一个婴孩,甚至有些隐隐的蛊惑之意:明公,四姓八家,光靠杀,是除不去的。你唯一的道路是让他们从内部瓦解,自己争起来,你再坐收渔利,将其中可用的满满化为己用,不可用的徐徐除之。唯有这样,你才能地位稳固,江山万年。
皇后爹闭上了眼,倒抽一口气,鼻翼微张,胸口缓缓起伏。
公子瞧着时机已到,便将来意尽数道出——就凭我的姓,我就是你的机会,明公用我,不仅可以给向你靠近的人一个信号,更可以搅乱局势,辨明清浊,获益无穷呐。
皇后爹豁然睁眼。
就凭你的姓,我就不可能全无防备的相信你,你要凭什么取信于我?
公子摩挲玲珑壶,指尖一点点刮过上头的痕迹,一点点用上了力,指节渐透出青白。
不知明公可否将子侄一辈,择一女公子下嫁于我。我将奉其为珍宝,备齐三书六礼,前来迎娶。
皇后爹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松快的笑容。
贤侄龙章凤姿,这样的宝婿我正求之不得。正巧,皇后的幺妹现在正待字闺中,我便将她许配给你吧。
公子从金谷园出来的时候,喝得多了,脚步有些虚浮,他走了几步,便觉浑身脱力,择一廊下,倚墙相靠,正见一轮明月被寺庙的宝塔捧出来,那月色像是霜雪一样覆在瓦上,瓦下挂着占风铎,叮叮当当,将月色衬得越发清冷了。
公子握紧偃雪的玲珑壶,他将壶放在胸口。
心想,这就是洛阳最好的月色了,就像落了一场忽然而至、悄然无踪的雪一样。
第二年杏花初绽的时候,公子迎娶了皇后的妹妹。
那是开宁元年的春天,洛阳城中的最后一场盛事。
有皇帝圣旨赐婚,联姻的一方是世家豪族,一方是皇后母家,真正的宝马香车,十里红妆。
黄昏的朱雀大道上,架上灯笼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混杂在灯芯中的香屑爆出浓烈的气息。西夷进贡的朱红色锦缎地衣艳红得像是要烧起来,迎亲的队伍抬着足以从朱雀大道一头铺满另一头的珍宝,喜钱仿佛撒不尽一样扔向人群,喧闹的人声中,公子身骑通体雪白的狮子骢走在前面,一身红衣,冠带芳华,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桩联姻的奢华表皮,却未能让洛阳的百姓们淡忘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出嫁的可是以丑闻名于世的那个皇后的亲妹妹。
大家一边抢着喜钱,一边窃窃私语,望着马上器宇轩昂的公子,投去窥探和同情的目光。
公子却恍若未见、恍若未闻。他此刻正沉浸在对自己远大前程的肖想之中,宽敞的朱雀大道此时仿佛只为他一个人而开,马蹄走得很轻快,滴滴答答,前方不应该是金谷园,而是城北帝王居。他手中握的鞭,将化作执掌权柄的印信,判生死、定成败。
一切的喧嚣于他而言此时都是过眼烟云,路边的鲜花着锦渐成了淡去的墨,敲锣打鼓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此刻的洛阳如此安静,安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口和马蹄应和的声音。
公子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夹杂着繁花、香料、烟火、尘土的气息,觉得一鸣惊人,不外如是,前程似锦,恰如此时。
皇后爹对他的投诚非常满意,也表达出了爽快的回赠,在公子新婚后没有多久,一纸诏书下来了——任公子为建章营都尉,统领北营七百羽林郎。在长阳宫东北方位的安泰坊开府治事,算是个十分像模像样的京官了。
皇后爹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建章营的都尉,乃陛下亲卫,御前面圣的机会多的是。区区见面礼,不成心意,贤婿以后还有飞黄腾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