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君子在野

125、净水寺之三

　　深更半夜的山间荒庙突然出现不速之客，大家都觉得十分古怪，不得不将争吵放在脑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听黑衣人压着嗓子说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来做什么？还嫌不够给我添乱？”

　　说话声浑厚低沉，语气似乎十分愤懑，林故渊隐约觉得这人嗓音有些耳熟，此地是泰山派地界，他稍加回忆，脑中灵光乍现，后背也渐渐渗出冷汗，暗道：是了，这声音在少室山时曾经听过，正是泰山派掌门周誉青本人的声音！

　　他选这间寺庙落脚只为碰运气，并没料到周誉青真的会来此处，还来的如此迅捷及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闻怀瑾在大事上一向聪敏果断，也白了脸色，眯着眼睛，警惕地盯着帷帐之外。

　　对面那人含含糊糊地应道：“连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杀不了，让人家找上门来问罪，还有脸说什么节骨眼……这回看你怎么搪塞过去……”

　　这人的语气阴森森的，声音沙哑难听，不像活人，倒像是数种铁器放在一起摩擦发出的声响，瘆得人心里毛烘烘的。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灯台附近，借着幽微火光，隐约看见他头上戴着一个古怪的铁面罩，那面罩由见棱见角的铁片拼成，反射寒冷银辉，眼睛抠出两道细线，从里面映出一点黑亮眸光，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好似精铁打造的机关人偶。

　　林故渊看懂了其中关窍，估计是铁面罩里设有变声机括，说出来的话被面罩过滤，就成了另一种动静。

　　他想弄清与周誉青对面男子的身份，偏周誉青和那铁面人越凑越近，两人卸去内力，放低声音，叽叽咕咕一阵子，竟一个字也听不见。

　　不知说了什么，那铁面人突然被激怒了，后退两步，阴沉沉道：“……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们扮作魔教一党，放火烧了兼山堂，坏事你们来做，黑锅魔教来背，妙的很哇！可我们呢？你们答应帮我杀了玉虚子，现今玉虚子完好无损，我们昆仑派却遭此横祸，是何道理！”

　　闻怀瑾听见玉虚子的名字，一把扣住林故渊的手背，猛地瞪大双眼，说不出的震惊错愕，林故渊轻轻摇头，以眼神示意：听下去。

　　周誉青道：“你还有脸问我讨说法？主上已将孟焦蛊的原委告知与你，你只需按计引出那叛徒，借力将他一举拿下，届时再卖个空子，偷偷把他转交到祝左使手里，既不伤及你们昆仑山的清誉，又能为主上剪除心腹大患，岂不是两全其美？凭你在昆仑的地位，不难吧？可你呢？”

　　他嘿嘿阴笑：“你不仅放跑了那闹事叛徒，连姓林的小子也完好无损的逃出了昆仑山，不争峰一战，天地生宫起火，玉虚子身负重伤，我们本应稳操胜券！可最后却是主上一连折损十多位高手，祝左使下落不明，玉虚子倒是好端端的，没有半点动摇——全是你办事不利的缘故！”

　　林故渊微皱眉头，心道：祝无心早已自尽，怎会下落不明？对了，祝无心的尸体被药水化了，大家不知是被我和谢离所杀，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们是魔教的同党——

　　又暗道：周誉青一口一个“主上”，一口一个祝左使，果然是投靠了魔教，只是不知这铁面人到底是谁？是自己和谢离推测的人么？

　　铁面人道：“我有什么办法？林故渊那臭小子骨头硬的很，他刚刚亲手向慧念方丈归还了菩提心法，玉虚子那狗东西又一味袒护，我也是怕做得太明显——”

　　周誉青冷冷道：“怕做得太明显，被玉虚子怀疑？瞧你那畏首畏尾的样儿，一辈子也登不上昆仑山的大雅之堂！”

　　“你！”

　　“怎么，还冤枉了你？你不是说，凭你对姓林的小子的了解，只要他肯回门派，必定会和你们联手擒拿那魔教叛逆么？”

　　铁面人搓着两手，犹豫道：“鬼知道祝无心下了什么蛊虫，好生厉害，林故渊为人冷心冷面，对自己师兄都半点情面不留，不料中了毒后竟性情大变，替魔教说起话来——”

　　林故渊暗自叹气，哪里是蛊虫的缘故，还不是因为谢离这冤孽——越想越是气闷，不禁回头瞪了他一眼，谢离满脸的志得意满，一派无所不知的惬意情态，朝自己挤眉弄眼。

　　周誉青和铁面人所说的一切都与他俩的查证相符，因而颇为镇定，闻怀瑾却是呆若木鸡，俊秀的脸惨白如纸，唇上覆着薄汗，五脏六腑如灌铅水——

　　自从知道当日大闹兼山堂的假驼子是谢离所伪装，在少林寺又亲眼看见师弟被逼得百口莫辩、谢离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那副模样，他就下意识的认定了这魔教妖人寻上昆仑派必是暗藏鬼胎，对他没有半分好感，在心里更是把师门所遭遇的污蔑、大火等事一股脑儿扣在他身上，哪里想到另有人在背后捣鬼？

　　不仅他神色难看，身边两名青衣弟子更是乱了方寸，心虚地用眼角偷觑谢离，连性情一向平和温善的陆丘山亦紧攥双拳，脸色铁青。林故渊反倒面不改色，冷静观察外面的情形。

　　安静半晌，那铁面人道：“这些已成定局，再说也是无用，可你们放火烧了天地生宫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向你讨一个说法！”

　　周誉青扼腕的甩着两手，连道：“哎呀，张老弟，你怎么又提这事？这件事是红莲的主意，我只是略施小计，你想想，我不放火，如何逼得玉虚子顾此失彼，祝左使等人又怎能趁机得手？玉虚子不死，你又如何能顺理成章的谋得掌门之位？”

　　铁面人气冲牛斗，听见“掌门之位”四字，突然浑身一僵，他戴着铁面罩，不知是何表情，一阵沉默，幽幽道：“你若是告诉我要放火，我绝不透露消息给你，我还以为、以为你只是像从前一样，上山质问他包庇犯错弟子——”

　　“蠢材，蠢材！”

　　周誉青咬牙切齿，仿佛是要发作，又按捺着情绪，耐心道：“你也替我想想，自从姓林的小子逃出少室山，主上一天到晚逼我去昆仑要人要心法，你们昆仑山名声甚佳，我若是一而再再而三与你们为难，早晚让正道生疑，你看，峨眉不就是例子？我又如何解释你们刚放跑魔教，我就第一时间知晓的原因？是说你给我通风报信，咱俩合起伙来迫害玉虚子；还是说魔教给我暗放了消息，我们泰山派私通魔教？到时候我焦头烂额，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又能蹦跶几天？”

　　“红莲什么脾气，咱们都知道——”

　　铁面人低声咆哮：“我管他什么脾气！我不像你，满口‘主上’、‘属下’，活像一条赖皮走狗！我说了，我们昆仑与魔教没有半分瓜葛，我只要掌门之位，不伺候他红莲黑莲！”

　　周誉青爆发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大笑，连连道：“哎呀，哎呀！这时候还要跟魔教划清界限，果然是我的张老弟！”

　　他连退几步，冷冷道：“你借了人家的手，害得玉虚子身受重伤，害得他痛失爱徒，害得昆仑山付之一炬，昆仑派声名狼藉，说与魔教没有半分瓜葛？谁给你的脸！”

　　他变了语气，循循善诱：“你别天真了，你以为就算玉虚子死了，你当了掌门，就能逃得开他红莲吗？你永远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们昆仑派永远要听魔教招呼……”

　　铁面人怒道：“你！你这卑鄙小人！”

　　“我卑鄙？”周誉青恶狠狠道，“要说卑鄙，我不如你，我至少是为了我们泰山一派，而你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后悔也罢，害怕也罢，早已回不了头了！”

　　闻怀瑾用手死死捂着嘴，两眼暴突，眼底遍布血丝，突然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他脚边放着一只鼓溜溜的铜香炉，冷不丁一脚踏在炉耳之上，眼看就要人仰马翻，他反应极快，猛然伸手捞向立柱，足尖点地，想以轻功稳住身形——

　　太晚了，他失去平衡，无论以何种姿势落地，都免不了发出声响，那铜香炉亦是高高弹起，眼看着就要发出铛啷啷的撞击出声！

　　两条人影几乎同时从侧面插上，一边是林故渊，一边是谢离，不知是谁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了那香炉，一人架住闻怀瑾一条胳膊，稳稳当当把他放落地上。

　　怀瑾双脚落地，一脸被冒犯的神色，气咻咻地将手臂从谢离怀里一把抽回，谢离却笑嘻嘻的，他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绳索，黑发微乱，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嘘。”

　　闻怀瑾鼓着的胸膛又瘪了回去。

　　林故渊蹑手蹑脚的将那香炉放至远处，站在帷帐后面，用手指挑出细细一道缝隙，寒着脸观望外面动静。这一段插曲让众人胆战心惊，唯恐被外面的人察觉，各自做出防御姿态，按着剑柄等了一会儿，确定无甚反应，这才把一颗心吞回肚里，缓缓放开了手。

　　外面又安静了一阵子，慢慢响起周誉青的絮絮安抚声：“好了，好了，别计较你们昆仑山那点破房子烂地了，不是我说，年年修修补补，不如烧了重建，等咱们借机再添一把火，搞死了玉虚子，你当了排名第一的掌事，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铁面人仿佛是被这一套说辞打动，不说话了，铁面罩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阴寒之气。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周誉青兴致渐低，懒懒道：“走吧，走吧，峨眉派那群丫头鬼精的很，不知道搞什么幺蛾子，我还得应付她们——这两天风声紧，你快些回去，无论别人说什么，一概咬死了不认就罢了，也别再约我见面了。”

　　寺中烛火幽微，脚步声渐行渐远，吱呀一声，寺门被轻轻合拢，整间佛堂又恢复了寂静的原貌。

　　一行人从佛像后一个接一个的走出来，此时与方才已大不相同，闻怀瑾紧抿着嘴唇，面如死灰，那两个青衣弟子脚步虚浮，明明走的是平地，却抓着帷帐打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周师叔在做这等无耻勾当……”闻怀瑾盛怒之下全身止不住发抖，咬着牙道，“又是谁，是谁要谋害小叔叔——”

　　谢离冷笑道：“枉我看你还挺聪明，这还听不出来么？”

　　他的话虽对，却说得不是时候，闻怀瑾一腔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正找不到发泄口，一下子被触了逆鳞，缓缓扭动头颅，动作僵直，仿佛他的脖子是一道生了锈的机括，每扭一分都能听见卡啦卡啦的声响，他冷森森地审度林故渊和谢离：“你们早就知道、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