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君子在野

124、净水寺之二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听哗啦啦一阵稻草声，闻怀瑾从门边的干草垛里缓步走出，右手指尖挑着一把短刀，左手提着一捆绳索，一步步朝林故渊和谢离逼近，轮廓被烛火映成剪影，宽肩长腿，姿容挺拔，手上一对镂金雕花的护腕熠熠闪光。

　　他在两人跟前站定，狠狠道：“算到你们会来这里，我们上半夜便在这儿等着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把你们逮个正着——”

　　他的相貌俊秀而颇有攻击性，英气勃发，活像个出门玩耍的富家公子，说完眼尾一扬，将那绳圈套上林故渊的臂膀，边捆边得意洋洋道：“这回看你们往哪儿跑，好了，丘山师兄非要怪我不给你们申辩的机会，来，夜长着呢，咱们既然在这寺庙重逢，索性借此时机，把前因后果都说个明白！”

　　他微一偏头，望着谢离，满脸厌憎之气，朝那两个绿衣弟子喝道：“那魔教妖人狡猾的很，捆结实了，千万别让他溜了！”

　　以谢离的武功，别说是这两个青衣弟子，就算是整个昆仑山的青衣、蓝衣弟子齐齐上阵，要逃也是易如反掌，林故渊不做抵抗，眉头越皱越紧：“怀瑾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压低眼睫，看了看寺庙的门窗：“你闹也闹得够了，我们今晚有正事在身，没空陪你玩猫捉耗子——”

　　“能有什么事？”闻怀瑾打断他，“你真相信夜袭昆仑山的是泰山派？真是不知人心险恶。”

　　他朝谢离努了努嘴：“万一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呢，表面是在陪着你找线索，实际用心歹毒，借着你的手报复武林正道，火烧兼山堂、离间各门派，污蔑叔伯前辈，对，他怎么敢跟你说实话？别忘了，你们还中了毒呢，他不管你的死活，也得顾着他自己。”

　　他冷冷一笑，斜飞的眼角愈发显出一派得理不饶人的骄纵态度：“你相信他这魔教妖人不会害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就会害你不成？”

　　闻怀瑾这人脾气既骄且烈，对朋友却是满腔赤诚，是个不管不顾的仗义品性，他知道林故渊为人外冷内热，因此多年来一直照拂有加，每遇不平事，总是挺身而出，将他如雏鸟一般护在身后——

　　“说起多年的朋友，对了小豆子，刚才我和丘山、春眠在这里等你，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有趣的很！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啊……”

　　“怀瑾。”林故渊眸光一寒，声音清冷，“你深夜设下埋伏，就是为了与我谈论十二岁时的旧事？”

　　“是又如何？”闻怀谨轻蔑一笑，索性两手后撑，跳坐在功德箱上，交叠双腿，手背支着下巴，上半身微微前倾，柔软长发分作两股，从脖颈左右流泻而下，发顶的玉扣温凉生光。

　　这一串动作轻佻活泼，甩开条条框框，又变回了当年锋芒毕露的少年，他道：“对，我忘了，你心里装的都是这魔教妖邪，哪里还有师父师兄的位置？如今想跟你说说话，可真是难了。”

　　林故渊看着他胡闹，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你说，我听。”

　　“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小豆子。”闻怀瑾满意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修长十指放在膝头交握，缓缓道，“咱们十二岁那年，玉玄师叔门下的妙多善、妙少言兄弟俩下战帖邀我们比剑切磋，约好晚课后在演武堂见面，不料到了地方，堂中却空无一人，地上摆着四五坛子偷运进山的‘君不负’——”

　　“咱们发现中计，转身就逃，这才发现整座演武堂已被锁的严严实实，你我身上的证物战帖也不翼而飞……”

　　沉浸与回忆之中，娓娓而谈，眼中泛起对少年时光的憧憬和留恋，林故渊听得认真，嘴角微扬：“是，那时山中严查饮酒，陈远师兄正愁找不到杀鸡儆猴的典范，妙家兄弟自恃有师兄撑腰，想污蔑我们私犯酒戒，将我们一举赶下山去。”

　　闻怀瑾点头笑道：“其实咱们何曾守过酒戒？但自己手脚不利落被抓是一回事，被人冤枉却是另一回事。那妙家两兄弟早有预谋，甚至伪造了一封书信，堂而皇之的写着是咱们俩在山中藏了上好佳酿，邀他们兄弟共饮，我呸，谁看得上他们？也难为那俩傻蛋，笔迹都学得惟妙惟肖。”

　　接着道：“把我们锁在演武堂后，他俩自知剑法不敌，纠集了十来个师兄弟一起开门围攻，咱们以少敌多，狠狠打了一架——那群师兄弟里还有一两个白衣弟子，以大欺小也不嫌寒碜。”

　　他眉飞色舞，神采焕然：“我气得朝他们大叫大嚷，你却拔剑挺身而出，回头冷冷对我说：‘欲加之罪，不必多费口舌，不如一战。’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倔强表情，十几岁的孩子，比大人还冷静，也幸亏小豆子你剑法绝伦，一人引开七八个高阶弟子，足足撑了一个时辰。”

　　林故渊淡然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算什么本事。”

　　此事说来轻巧，那一战其实极其惨烈，都道少年天真无邪，殊不知少年不谙世事残酷，不知生命宝贵，崇信胜者为王，下手不知轻重，撕咬殴斗如山林野兽一般。

　　两人血溅全身，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他力战而竭，瘫倒在演武堂里，视野模糊，双耳嗡嗡轰鸣，余光看见一大群手持利刃的师兄越围越近，一个个喘着粗气，汗如雨下，如高墙挡住了四面的光。怀瑾以身体为盾，满脸是血，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直到陈远带人冲进屋内，强行驱散众人，怀瑾仍不放手，迷迷糊糊保持着庇护的姿势，一路被送到玉虚子跟前。

　　陆丘山听到这里，瞪了闻怀瑾一眼，佯怒道：“臭小子，别把你们的事迹形容的如此英勇，别忘了，山中也严禁私斗，你们接受别人的切磋邀约本就不对，若不是陈远师兄及时赶到，你们早被削成了肉泥。也幸亏陈师兄公正严明，不顾与妙家兄弟的同宗情谊，下令严查此事经过，否则你们早已被撵下山，不知做什么营生了。”

　　闻怀瑾哼道：“小叔叔可不是那么说的，他听说我们俩把一群师兄揍的嗷嗷叫，虽然冷着张脸吧，心里可得意了，我看他眼神就能看出来，果不其然，半点责罚没有，还让回春堂送了一大堆仙草灵药，吩咐我们回去安心养伤，三个月不用上早课。污蔑我们的妙家兄弟就惨的很了，连夜收拾铺盖滚蛋，玉玄师叔的脸啊，黑得像一口大黑锅。”

　　怀瑾说得痛快，林故渊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恍惚间仿佛回到升衣战决战的前夜，眼前晃着一个人影——孤独、落魄，胡须稀稀拉拉，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夜行衣，放下了所有自尊，换一个预料之中的拒绝。

　　难道陈远不了解他的脾气吗？他是实在走投无路——

　　“陈师兄一向公正严明。”林故渊轻轻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重来一次，我必不那样对他，至少为他去求一求师尊。”

　　“——人到中年，无家可归，何等悲凉。”

　　光阴不能回溯，人死不能复生，下了山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被人爱，被人惦念和牵挂，原来生命那样可贵和厚重，足以值得另一个人放下骄傲和成见，侧耳听一听他的声音。

　　怪不得师公嘱咐：你要踏着人间的烂泥一步步走过，才是“问道于天”。

　　闻怀瑾看他神思不定，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是让你记得我的好，谁让你凭吊陈师兄了，别忘了咱俩一个是小叔叔的亲侄子，一个是他的得意门生，这事他必定一查到底，陈远可不敢弄什么猫腻。”

　　他截住话头，突然扭过头，上挑的眼尾狠狠睨着谢离，“小豆子与我情同手足，若有歹人对他心怀不轨，我定要戳破他的假面孔——”

　　林故渊哭笑不得，怎会不知道怀瑾打得什么算盘？这一招是软硬兼施，见强迫无用，又以旧日友情来感化他这叛逆师弟，他把怀瑾的小心思摸的透透的。但他也没法真的翻脸，阴沉着脸色不说话，谢离却憋不住，全身被捆扎成粽子一般，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闻怀瑾眼中精光四射，转头喝道：“我们两个说话，你笑什么笑！有你插话的份吗？”

　　谢离双手被绑，歪着脑袋，作势把耳朵往肩头蹭了蹭，道：“听了一串小狗放屁，耳朵痒痒——哎呦喂，我看在你是故渊朋友，在少林寺还帮过我们的份上，步步退让，不跟你这毛头小儿计较，你倒变本加厉。”

　　又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行，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没我插话的份，你罗里吧嗦一大串不就是想说：你对他是真心实意，我对他是坑蒙拐骗呗，可他那么个闷葫芦，你能问出个什么屁来？来来，冲我来，欺负老实人没意思，要论舌头好使，我还没怕过谁——咱们可说好了，不准动手，就互相喷唾沫，谁有理听谁的。”

　　谢离笑容狡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闻怀瑾在昆仑派作威作福惯了，哪受得了一个他平素恨之入骨的魔教对他挑衅？顿时勃然大怒；“好，你说！”

　　谢离却突然闭了嘴，眼珠微微一斜，紧皱眉头，余光瞥向寺庙正门。

　　林故渊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知道必是发现异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着侧耳倾听。

　　果不其然，寺外隐隐传来男子的交谈声。

　　为防祭天大典混入刺客偷袭，官道全程经过特殊设计，这间寺庙所处地形和内部构造都极其巧妙，寺门一关，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半分声响，庙里却能清清楚楚的捕捉外面的游丝之声，众人方才虽吵嚷不休，毕竟是同宗一脉的师兄弟，在外人面前空前团结，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接一个藏进佛像背后的空地。

　　闻怀瑾低声道：“是谁？”

　　林故渊摇摇头：“此处危险，闭气，别说话。”

　　闻怀瑾不服不忿的闭住嘴，寺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被人打开，走进两个人来。

　　绛红帷帐露着一条一指宽的缝隙，隐约能看见外面情景，只见来者一个身穿黑衣黑靴，身材高大，背对众人，另一个虽面朝此处，却恰恰被功德箱挡住，看不清长相身材。

　　深更半夜的山间荒庙突然出现不速之客，大家都觉得十分古怪，不得不将争吵放在脑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听黑衣人压着嗓子说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来做什么？还嫌不够给我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