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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寿 ...

  •   民国十七年,在纪城撑起一座油坊的月明娘,无疑是个能干的女人;虽然街坊四邻也称月明爹为掌柜的,但海家的伙计都知道,这位掌柜的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海镜宁年轻时中过秀才,通琴棋书画,只是不会经营,人又有些痴气,过于善待伙计,后果便是拉高成本,差点把祖传的油坊赔个底儿掉。直到民国初年娶了这位泼辣决断的夫人,才稳住这份家业。
      月明娘嫁进来就接手油坊,因为太过操劳,头一胎怀上就滑掉了。又足足养了三年,才继续添丁。隔四年再添一女。因为海掌柜追崇李义山,所以长子取名兰台,女儿则唤月明。
      以海镜宁的学问气质,本是当先生或师爷的好材料。但他显然胸无大志,城中的文人集聚地——云宵书院,早年间请了几回也没请去。年轻时,他倒是喜欢在道观白云苍狗地瞎胡混,颇有些得道升仙的情志;待到娶妻生子,便把这些喜好也丢诸脑后,终日里宅居在家,没少被伙计工匠私讽懒散,被族人长辈称做惧内。
      好在镜宁自得其乐,并不以为耻,由着老婆抛头露面做卖油婆,他这个名义上的掌柜的,除了逢年过节,陪油匠帐房小工们喝点小酒,便猫在后院弹琴习书、相妻教子,日常间再烧些个拿手小菜,唱两口《卖油郎独占花魁》,只为哄妻儿一乐,自己也便当快活。

      这位海掌柜育儿方式也别具一格。长子兰台本是个正常孩子,三岁时长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再读不进去书经。镜宁便顺其自然,由着儿子与街坊顽童疯玩胡闹,稍大些又扔进油坊里,赤精着小身板儿,跟油匠们推那榨油的杠头玩乐,练就了一身小犍子肉。
      众人便说,这是得了父亲的痴气!
      女儿却又当别论。月明打小生得骨骼细巧,皮肤白嫩,又兼额头饱满,眼神聪慧,便被镜宁视做掌上明珠,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着。偏偏这小女儿也格外听话,读书习琴都极有模样儿,镜宁便认定家中要出个女秀才。这大半的精力,便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有了这样一位重女轻男的父亲,加上这般言传身教,海月明自然出落得与众不同。每每与父亲对月抚琴,或临风描竹,会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心地澄澈清明,一种叫做美好的情愫,便从女儿家小小的心灵滋生开去……
      只是乱世风雨飘摇,一座小城的油坊,罩不住父女俩的琴棋书画和风花雪月。月明娘对儿女的影响,则简单又实际。从小吃糠咽菜的乡下女人,嫁过来便爱上了那几口陈年大缸。那油汪汪深幽幽的质感觉,足以让她乡野出身的她迷醉。无论是菜籽油、花生油还是芝麻油,只要深深嗅上一口,都是饱腹的富足。
      她是冲着油坊嫁过来的。在她心中,丈夫是个顶顶没用的废物,只有油坊才是她的命!
      既是她的命,那儿女自然也要认这个命。于是在月明七八岁的时候,已经拿着账簿帮母亲理帐。一双白嫩的小手,既能调素琴阅金经,也能噼噼啪啪打算盘。
      母亲的强势能干和父亲的淡泊清静,影响了她的一生。她始终觉得女人当自强,而男人应该具有超然物外的飘逸。所以,在她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许伯浩时,就觉得天然被吸引。之后想来,是父亲的影响使之然。
      那一日,便是纪城商会会长许万钧的老母亲七十大寿的日子。

      说起来海家和许家,无论是财力还是名气,都要隔了大半个纪城的人家,而且素无交往,本没有拜寿的由头。可许府许夫人的贴身仆人莲姐,刚和油坊做成了一笔生意:她嫡亲兄弟开的饭馆,以后都用海家的菜籽油——借了这个机缘,月明娘便想着去许府拜寿。
      她原就是存了些高攀的心思的,目的很简单,卖油。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把铺面开到西城去,和那些洋油和外地油一较高下。所以她精心准备了一桶蒙着红布的芝麻油,准备去赴许府的流水席。这份礼品对她而言已经是最高的档次,就算叫人家比了去,也丢不了什么颜面。
      东城的油坊老板娘的面子,本就是水做的,油面上浮着,炸一炸也就蒸发掉了!
      月明娘原本打算带儿子去,因为据说许家的少爷们,有两位与兰台年纪相仿,攀结不上远远看一眼,也是见识。而兰台听到要吃席,兴高采烈了几天,只可惜肚子不给力,头一天竟然拉起了痢疾,茅房走得让人心慌,眼见着是上不了大户人家的台面了。
      月明娘是个不肯吃亏的人,她觉得一桶纯清细榨的芝麻油,怎么也能换到两个席位。就拉过正写正楷的女儿,给她换上过节的新衣,又套上半新的绣花小鞋,拉着出门去。
      兰台听到娘要带妹妹赴宴,提了裤子站在院中阻拦哭闹,引得伙计们都进来看热闹。月明娘气得直呼丈夫大名,让他出来管教一下败家儿子。镜宁却充耳不闻,埋头捧贴揣摩。这一阵他迷上了怀素,心中正奔腾着无数草泥马,对夫人攀龙附凤之举,开始就不以为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等我回来收拾你们爷俩儿!”
      月明娘泼辣辣地骂完,叫上伙计一起上手把儿子塞进柴房,留下恭桶反锁,这才扯了月明坐上伙计早叫来的一部人力车。
      拉车的是个眉眼笑弯弯的黑小伙儿,喊声“坐好了”,便从城东的海家油坊出发,把母女俩一路拉到城西许府花园。
      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里面正开流水席,凡持寿礼来贺,来者不拒,皆可入园,当然只限衣冠齐整者。至于凑热闹讨吃食的花子乞丐,包括接人抬礼的车夫脚夫,都被打发到西侧门或者后门去,派发一笼笼点着红点的寿桃馒头。
      月明娘雇的车夫却与众不同,对指点派食的许府家仆,笑着摇头拒绝。他先把月明抱下车,又手脚麻利地帮忙提下油桶。这时吆喝声起,仆人开始清场,所有车马来人皆被驱逐到府门两侧。
      众目睽睽之下,两部军车开来,一短一长,神气活现地停在府门口。大檐帽上别了五色徽章的军官,大马金刀地下车来,戴了白手套的右手举起一挥,马上有兵弁抬了蒙着红绸的匾额下车;另一部车上则下来一整套管乐班子,迅速排成队列,前面指挥杆一落,欢脱地吹打起来。
      为首军官在《威尔弟进行曲》中大步开进,抬匾的兵正步跟上;乐队双人成排,一路开入进府。剩下众人交口热议,有说这么大的派头,定是省城胡督军派来的;有赞胡督军对许老爷真好,要人给人要枪给枪,铁定也是拜了把子的;更有明白者说会长手眼那是通天的,胡督军也得巴结着他……
      维持秩序的仆人,这才打躬作揖地道歉相请,让滞留的人流正常出入。月明娘见那年轻车夫一直引颈看热闹,接过油桶时,有意少给了两枚铜板。
      车夫并不在意,揣进口袋提车要走,却被一个年长些的仆人认出来。
      “这不是姚少爷,您怎么不进去?”
      被称作“少爷”的年轻车夫笑道:“没备礼,不敢进!”
      “哎呀您来还要什么贺礼……”
      趁这个当口,月明娘已经赶紧牵了月明,随着人流,迈进那朱色大门的高高门槛。

      府门内的影壁墙前,坐着两位先生模样的人,负责记录贺仪。其中一位是许府的帐房唐先生,人称唐算盘;另一位是书院曲先生,外号曲铁嘴。许万钧结交四方,所以这一天来宾如云,许家花园已经成了游园集会,算盘和铁嘴也自然记到手软。
      曲铁嘴身边,还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正有模有样地用毛笔描字。两颗新生的门牙,咧嘴一笑便露到外面。见到有个小闺女来到眼前,一时看到忘形,竟有鼻涕流出来,滋溜着又吸进去,煞是滑稽可爱,终引月明掩口一笑。
      许府小少爷便以为友好,喜不自禁地拄腮发问:“你是谁家的,你叫啥名字?”
      两人都值总角之年,三少爷许季涛还要大上一岁半。但女孩比男孩早熟,又兼月明读书甚多,这个开场白让她觉得轻薄无礼,也自觉笑得无端可恼,于是扁嘴佯怒,粉颈一扭,惊得小三少也是一愣,不知哪里得罪了人家。
      偏偏月明娘这时母性大发,摘了襟间帕子,隔桌麻利地替小少爷擦了鼻涕,又奉上寿礼。曲铁嘴记下,用了吟唱的嗓门广为告之:“海记油坊,芝麻香油一桶!”又教学生跟记。
      许季涛吸着鼻涕描完几个字,抬头再找那个穿着浅粉绸缎裙褂的女孩,已经被那个有点凶相的妇人领了进去,不由心痒难耐,在座上左扭右扭,干脆告假。
      “肚子饿,我进去找点心!”
      两位中年先生全程目睹,岂不知这便是知慕少艾的开始,乐得准假放行。但见小少爷急猴猴地扔笔追了进去,忍不住对视,彼此会心一笑。

      月明娘俩走在许府前院,四下花木似锦,草坪如茸。月明娘眼睛不够用,一路大呼小叫,很是引来些嘲笑的目光。
      月明年纪虽小,但心思敏感,拉着告诫:“看咱们呢,娘要小声些!”
      月明娘便有些面热,四下点头陪笑着随人流绕行至后花园,竟又是另一番园林胜景。单是小桥流水奇石异木已经看不过来,还有白孔雀和黑白天鹅倘佯其中,叫月明娘终知什么叫做大户人家。
      母女俩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之内,吃了一回流水席。流水席顾名思义,坐下凑足人数便可开宴。许府后花园这一天,同时有二十几桌在开席,传菜的仆人如走马灯一般,却忙而不乱。
      月明娘俩这一桌皆为女眷,大都来自城西。沾亲带故,彼此相熟,说笑间都对月明母女的身份好奇。月明娘耐着性子答了几回,觉出些轻视来,便有些心躁,野性一起,只想敞开肚皮先吃他个肚圆再说。
      月明并不避讳地起身,一再为母亲挟菜添饭,自己却浅尝辄止,叫一桌女人看得啧啧称奇。一顿饭下来,收获了许多赞美。月明娘明白自己手足粗砺,算不得贵妇,但得一细皮嫩肉的小女儿,乖巧有礼,放在人前显摆,也算是大大得意。
      所以她吃饱喝足的同时,也在暗自庆幸:兰台这傻小子,肚子坏的真是时候!

      其实对月明而言,被陌生人围观着吃饭,最是不自然之事。比起宴上的美食佳肴、满园来往的红男绿女,她更喜欢看园林景观,更惦记着再看一眼白孔雀,便央求娘带着继续逛园子。
      娘俩一路走下来看下来,最后止步于正楼后的一座八角凉亭。那里圈着一泓清池,有成群锦鲤出没于荷叶之间,煞是灵动怡目。月明娘吃得太饱,便叫女儿在栏杆处候着,自己去寻出恭之地。
      月明临渊羡鱼自得其乐,耳中却一再传来清脆年轻的说笑声,入耳竟是新鲜不俗。她慢慢听得心生羡慕,伸头看去,原来亭中聚着一群十五六七岁的中学生。
      这个年龄段,比少男少女大,比青年又小,介于天真成熟之间,青春正好,活泼思动。
      月明还不知道,他们都是纪城云宵书院的同窗同学,父亲或官或商或文,家世各自显贵。此刻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又兼鲜衣亮饰,好不飞扬。

      这当中最出色的,当属许家二少爷许仲洋。虽然刚满十六岁,已经生得高大英俊,言谈举止间气度逼人。半年前,他被父亲送到上海圣约翰中学,算是预先踏入圣约翰大学的校门。此番趁祖母大寿,自作主张回了纪城。原本就是孩子王,与伙伴重聚受捧,有着说不完的话儿。
      他身边站着的两个白净细瘦的少年,是与许府通家之好的周家的两位少爷。虽然名唤周文周武,精气神却刚好相反;警察局长杨三泰家的大少爷杨奎,膀大腰圆地站在他们身后,样子像学生,倒像是保镖;税务局长家的少爷于跃,斯文地戴着眼镜,聊得起兴时便脸蛋通红;此外,还有胡督军的远房侄子胡怀远,天保银号的少爷白惊蛰……
      纪城的官家富商子弟,此刻云集一亭,都在听许仲洋讲述上海见闻,特别是对繁华热闹的租界,各自心生向往。纪城离上海虽然只有一日的水程,却封闭守旧许多。好在他们早晚都要出去读书,许仲洋只不过是早了一步而已。
      当然,少爷们身边也少不了几位相熟的小姐,虽然也参与说笑,但都守着大家闺秀的本份,或立或坐,皆裙敛襟收,笑不露齿,眉眼间并无轻佻之意。
      只有周家兄弟的长姊周栩若,裙下露着足踝,晃坐在亭栏之上。她背对众人面朝亭外,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不与众类。突然,她发现了什么,手臂一伸,指着前边咯咯笑了起来。
      这笑声极富感染力,登时吸引了一众视线。凉亭内外,很快就笑声四起。
      当海月明明确这笑声的指向是自己,吓到失色,赶紧检点衣饰,之后敏感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白胖的小少爷,手托一张新鲜荷叶,上摆沾着霜糖的糕饼,见她看过来,便举着真诚赠予。
      “刚出锅的莲藕糕,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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