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水心沙

1、第一章

　　行李箱轮子在木板楼梯上滚出一阵阵沉闷的嘈杂，上阶梯的时候，尤其触目惊心。我开始怀疑这已经几十岁高龄的发黑楼板，是不是会突然承受不住它的重量，最终在我一脚踏过的时候裂出一道尖锐的口子。
　　找到这间租屋之前，我一直不晓得，在上海这座经济发达的繁华都市里，还会保留着这种诞生于二三十年代、和我姥姥同辈的低层公寓。听说，这种公寓是那个年代有钱人才能住得起的，每个暮蔼迷蒙的傍晚，随处可见不宽却干净的弄堂里那些旗袍裹身，伴着高跟鞋得得脆音从一个个亮堂的楼梯间出来，袅袅婷婷离去的摩登身影。
　　“那是这些楼的魂……”这是第一次和房东面谈时，她有些神秘，又有些自得地对我说的话。而那会儿我正对着厨房里半面焦黄半面油黑的墙发呆，回过神时，只依稀听见她又说了一句：“到现在都还能经常看到他们，政府不舍得拆，他们也不舍得离开……”
　　我当时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这老太太，对房客说这些话，那是存心留人呢还是存心想把人给吓跑呢。

　　房东姓郢，年纪大些的邻舍叫她郢家姆妈，我则和那些小一辈的一样，统称她郢奶奶。
　　郢奶奶是位八十出头的老人，人精瘦，背驼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棵南山不老松，但一双大脚板啪嗒啪嗒上下楼，跑得比我还利索。
　　喜欢穿深色对襟绸褂，我猜和她不拘小节的个性有关。她袖口总是油腻腻的，房间和楼梯间亦是如此。至于厕所和厨房……我也就不说了，谁让自己贪这屋租得便宜……不过她人挺好相处，虽然不苟言笑，有时候甚至有点刻意的神秘和清高。这也是我租下这屋的原因之一，我需要安静。
　　我是个自由撰稿人。性格内敛，不喜多言，正如我的名字——莫言。但需要找个安静的住所，倒不是为了寻求安静能让人产生灵感这类酸不拉叽的理由，主要因为我容易失眠，也因为——离婚。
　　去年结婚，今年离婚。
　　平凡不是我的错，不平凡的他同平凡的我结婚，也不是他的错，都是结婚的错，离婚不是错。所以没有庭外调解，也没有官司纠缠，没有拿走他留给我的任何东西，我只想能在最短时间内，搬出那间曾和他精心构筑了三年的小屋。离开他的气息，离开他的温柔，离开他的高雅，离开他的优秀……

　　我想，或许，那是因为我还是在乎的。

　　房间暂时还没办法布置开。
　　上海的气候温湿，一到霉雨天，品质差些的墙壁都能跟着出汗。尤其是这几十岁高龄的老宅，手摸上去酥酥的，一剥能带下一层石灰来。石灰后头还原出墙壁当年最原始的质材，一种被岁月染成象牙色的花岗岩。不由自主的，我想起了离开已有六年之久的英格兰。忽然明白为什么至今有人会以高价盘下这老祖母一般的屋子把自己窝在里面，怀念的气息，怀念的情绪，任意一个角度的倚立触目所及，都是一张最精致古旧的相片……这宅子，剥开岁月涂抹上去的粗劣脂粉后，那是一抹褪隐在苍白背后的归依与浪漫。
　　能清理干净的地方都弄干净了，包括那堵前任房客贴满了大头明星照、从边缘往中间开始霉烂的墙壁；没三四个人估计绝对扛不起来的棕帮床板；右门边条永远拍不拢，硬在外头露个角的双门橱柜；以及一套看上去有些年头，唯一在屋子里显得比较光鲜的黄杨木桌椅。
　　往橱里垫旧报纸的时候，手机响了。铃声是‘成全’，他打来的。
　　声音一成不变的低柔，透着熟悉的关切：“言，你在哪里。”
　　“家里。”
　　“我在家，你并不在这里。”
　　“我自己的家。”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蹙着眉在屋子中轻轻踱步的模样，因为耳机里有刹那几声不长的干扰，然后，我再次听见他的声音：“为什么要走，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我已经带走了一切属于我的东西。”眼角有些温热的东西在膨胀，但我想我的声音听上去应该还算平静。
　　“……你还是这么倔强。”
　　“谢谢夸奖。”
　　一声低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温柔的无奈：“言，国内只有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够了林立阳！够了！”一声尖叫，震得天花板飘下一阵细碎的粉尘，也震得手机那头那曾令我无尽痴迷无尽爱恋的声音，再次一阵沉默。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从相识到现在，从没有说话对他这样大声过，就好象……一只疯狂到歇斯底里的母狗。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即使是他提出离婚的那一天，我都能安静得好象是位圣母。
　　“好好对她，”别在拥有她的同时再对别的女人那么亲切了!就像当初，是如何把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温柔碾碎！
　　心里发出这样的大吼，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哽咽得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来，我迅速按住结束键，将手机用力丢出窗外。
　　手机很快在楼底安静的弄堂里崩出一声碎裂的呻吟，惊得附近的狗一阵乱吠。对面小阁楼的灯一亮，一个中年男人推探出头朝下看了看，忽而朝我的方向飞快一瞥，随即很快缩回去，将窗户重重关上。
　　我把窗帘用力合拢。劲大了点，抖落一桌子灰。
　　“莫家小姐！要不要吃几只圆子！”楼下突然响起郢奶奶的大嗓门。
　　不晓得为什么，她喜欢叫我莫家小姐，很奇怪的感觉，但随她高兴吧。年纪大了，人总挺恋旧的，就像……她对这老旧房子的眷恋。
　　因为在纺织厂里做，郢奶奶的耳朵早些年起就已经不好，说起话来总怕人听不见，而别人和她说话，自然就好象是在吵架。
　　“不要了！谢谢您！”
　　“啥？？要几个？？”
　　“不要了！谢谢您！！”
　　“十一个？？”
　　“不是啊郢奶奶！我说我——不——要！”
　　“哦！好！十八个！”
　　“郢奶奶……”
　　被她这一搅和，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刚才起堵到现在的心脏，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听着她在楼下狭小的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声音，我坐在床板上掏出支烟点燃。

　　忘了是什么时候染上吸烟这癖好的，似乎是从习惯了深夜赶稿子开始，烟和咖啡，不知不觉成了我生活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度无法控制，直到认识他，才开始有所节制。
　　因为咖啡会让人口臭，因为吸烟，会让牙齿和手指颜色变质。
　　想方设法匹配上一个人的感觉，其实真的很累。
　　靠着墙深吸一口烟，感觉那温热的雾在嘴里柔柔地翻滚了几圈，妥帖，却隐隐带着丝苦涩。于是我的舌头把它们推了出来，味蕾本就有些枯涩，何必再用更苦的东西继续折磨自己，纵使它徐徐燃烧时的味道，有种诱惑人心的魅香。
　　所以虽然没了继续抽下去的念头，我也不急着将它掐灭，只是将它丢进桌上的花瓶里，看着它暗蓝色的烟雾从那残破的瓶身中逐渐涌出，妖妖娆娆散入整个房间带着霉味的空气。

　　楼上忽然一阵悉琐的响动。
　　我抬头看了看。
　　上面应该是阁楼吧，印象中，通往阁楼的那道楼梯上堆满了坏脸盆破痰盂之类的杂物，不像是租给别人住的样子……
　　思忖间，天花板上再次一阵悉琐，随后，一种清晰的脚步声在上头响起，朝着楼梯口的方向。
　　几步过后，我听见有门声咔啷一响。
　　脚步声开始在楼梯口回荡，时不时停顿一下，我想应该是在避开那些凌乱的杂物。
　　还真的有人住在上面，听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怔了怔，下意识的，我的目光落在桌面的花瓶上。
　　烟已经熄了，但暗蓝色雾还在瓶口和裂缝间悄然溢出，一点一点，在整个空气中消失殆尽……

　　“咚咚咚。”最后一缕烟消失的瞬间，单薄的门板随脚步声停止而被敲响。一共三下，不高不低，富有节奏。
　　随后门外一片寂静。
　　仿佛知道我的目光正踌躇着望着房门，来访者安静而耐心地在我的沉默中守侯于门口。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既没有继续敲门，也没有在我的无声中转身离去。
　　我不得不站起身。
　　“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出乎意料，门外依旧一片静默。
　　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还是谁的恶作剧？皱了皱眉，我开始后悔没有事先要求房东给安个猫眼。
　　然，就在我几乎放弃开门打算的时候，一道低沉干净的声音，从门外兀然响起：“你的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