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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风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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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帝卧病,庶务再繁忙,萧轼每日巳时都会到太极殿侍奉汤药。
这日大雨初霁,诚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萧轼一路信步至太极殿,遥遥看见宁华宫的大太监至喜和几名并不眼生的宫婢候在那,心绪一刹,再好的心情也没有了。
宫里谁人不知他每日这个时辰前来,有心来侍疾的便会选择其他时间,与他错开,宁华宫此举显然是有心来堵他的,既然来了,父皇母妃都在里头,他岂有避开的道理。
看来,他那位母妃是愿意见他了呢!
甫一入内,便见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父皇的床前,正用银匙剥着婢女递过来的一粒栗子,见他进来,抬眸时妍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笑意。
萧轼看了一眼,脸上亦挂了一丝笑,敛眸走过去请安。
皇帝的身子见好,精神也好了很多,已经能靠坐片刻,连日来吃不下东西,今日却突然想吃烤栗子,可嘴里甘苦,吃了一粒便不想吃了,遂示意贵妃不必再剥。
“陛下还想吃什么?臣妾叫他们弄来。”舒贵妃放下栗子和银匙,净过手才去服侍皇帝漱口。
皇帝摇了摇头,漱完口歇了好一阵,才指了指那一小碟剥好的栗子,却是对萧轼道:“今年新进贡的栗子,你先尝尝,给你留的一些,待会儿记得带回去。”
皇帝发话,贵妃身边的婢女立马恭恭敬敬将小碟盛到萧轼面前,萧轼谢过恩,抬眸看了一眼贵妃,但见贵妃也在看他,笑意盈盈的,“陛下与臣妾果然是心意相通的,知道轼儿爱吃栗子,昨日陛下一赏下来,臣妾便派人给轼儿府上送了些,说不定他昨晚便已经尝过鲜了呢。”
嫔妃疼爱自己的孩子,皇帝自然是欣慰的,看贵妃时眼里存了一丝感激,“爱妃有心了。”
贵妃亲手剥的栗子,入口只觉难下,萧轼多嚼了几口,方才下咽,到了喉间仍是噎了噎。自小到大,每至父皇面前,贵妃待他还是极好的,那些年在宁华宫,他的日子并没有很艰难,只是长大之后回想起来,真心还是假意便分明了。
一盒栗子,未尝没有阴谋算计。
替皇帝垫好靠枕,舒贵妃小心翼翼地扶皇帝靠好,趁皇帝没看自己,漫不经心地觑了一眼萧轼,面上仍然挂着笑,对皇帝道:“陛下,俗话说栗暴栗暴必有喜报,臣妾这里还真有一桩喜事要向您禀报呢。”
一听有喜报,皇帝深邃的眸亮了一瞬,“既是喜报,爱妃还不快说与朕。”
贵妃拈起帕子挡了下唇角,颔首时金冠上的坠珠丁玲作响,再抬头,眼角眉梢皆是掩饰不住的欣慰,“陛下又要得皇孙了,策儿的正妃阮氏已怀娠三月有余,依脉象和怀相来看,极有可能是个男胎。”
对于久不闻喜讯的皇帝而言,这确实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眉眼间亦露出了喜色。
萧轼一口水喝得艰难,大约猜到接下来的情形,一时恨不能逃走。果不其然,父皇刚嘉奖完萧策夫妇,便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轼儿,你成婚已有些年头,怎么至今也没个喜讯?”
萧轼只觉头大,正不知如何措辞,便听贵妃笑了两声,“陛下,轼儿能者多劳,近几年为陛下分忧,大事小事总少不了他,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是有的,哪还有精力为皇室绵延子嗣啊。前几日穆氏还到臣妾跟前哭诉,说轼儿大半月不回府,即便回去了,她们姐妹还是要独守空房的……”
萧轼眉尖一抽,暗暗冷哂,这个穆氏,三天两头往贵妃跟前凑,背着他干下的勾当,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惜将这暗钉除掉。
听完贵妃的话,皇帝皱了皱眉,阖目若有所思,半晌再抬眸,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身为皇子,替皇家开枝散叶亦是本分和职责……咳咳咳……”
一语未毕便咳了起来,吓得一众人手忙脚乱,热腾腾的汤药在此时被送了进来,萧轼一如往日上前试药,之后再端至皇帝床前。贵妃一脸焦急,替皇帝擦拭完唇角,回身见上前奉药的是萧轼,二话不说起身将药碗端过来去喂皇帝,“陛下,药来了,臣妾伺候您服药。”
萧轼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始终未置一词,其实贵妃对他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她待父皇有几分真心便够了。
皇帝嫌贵妃一勺一勺喂得慢,索性伸手端过来一饮而尽。支撑了这么久,精神终有些疲惫,陈渡见状,忙上前轻声提醒,“陛下,您已坐了有些时辰,该躺下休息了。”
不用再被追问,萧轼如蒙大赦,偏父皇他老人家格外关心他子嗣的事,临了还要嘱咐一番:
“这些年国朝内忧外患,大事小事的你也替朕分担了不少,现在朝中之事多有你哥哥们,你且歇一歇,给朕多添几个孙儿。”皇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不似生了病,说着不待萧轼应答又接着对贵妃道,“氏族宗亲之中有适龄的女子,再择两个德才兼备样貌上佳的,让他纳进府做侍妾,此事便交由爱妃你了。”
听至此处,萧轼终有了反应,他上前一步恭然跪地,“父皇容禀,忽视子嗣一事,儿臣知错,日后定当尽心尽力,儿臣府里的穆氏阮氏等人服侍得还算尽心,相处得也和睦融洽,纳新人一事,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之前,确实是他没重视,只是没想到这也能被贵妃拿来做文章,委实是让他大开眼界。
好在最后皇帝应允了他的请求,命陈渡将事先备好的栗子给他,让他跪安了。
从宫里出来,萧轼并没有多么不悦,反倒一身轻松,他无意争储,自然也不在意是否权柄旁落,他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要将他手握的权力收回,他丝毫没有怨言。
候在宫门口的李霁见王爷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小黄门,忙迎了上去,朝那红木箱子溜了两眼,“王爷,这是?”
萧轼眯眼一看日头,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父皇赏的贡栗。”
李霁一听,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待那两个小黄门交完箱子离去,方才往萧轼跟前凑了凑,“王爷,府里早上来报,昨日宁华宫的小路子给送来了两斤栗子,说是贵妃娘娘赏赐给娘子们的。王妃收下之后分了分,除了温娘子,给各房都送了一些。”
秋日的阳光格外刺眼,灼得人皮肤生痛,萧轼置若罔闻,不动声色地上了马车,掀袍坐定之后才对外吩咐了一声“回王府”。
李霁有一瞬的困惑,王爷极少会直接回王府,都是去公府的,陛下赏赐的这一箱栗子,王爷不去和张大人他们分享,难道要回去与王妃她们共食?
若真是如此,那场面实在难以想象。
正疑惑着,里头又淡淡飘来一句:
“后面那箱栗子,挑两斤出来给温倩送去,其余的送去公府。”
得令的李霁绽出一脸笑容,年轻挺秀的脸,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车夫一声轻叱,华丽的马车缓缓驱动,两匹健硕的骏马低声嘶鸣着朝前方驰去。
马车里,萧轼一路阖目小憩,单手撑头沉思着,眉宇间染了两分郁色。
其实自四年前摔下战马后,他就担心过子嗣的问题,当时军医说并无大碍,影响生育的可能性很小,可近两年来他没少往房事上使劲儿,也没弄出个一儿半女来。他本就对子女无甚渴望,也没太在意,在睡女人这件事上,他素来随心,若是不喜欢,他是不愿碰的,即便是王妃穆氏,也有多年没夫妻敦伦了。
穆氏当年嫁给他时,年仅十三,他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后来他请命去北边,穆氏也跟着去了,可终究受不住北境苦寒,大病了一场后被其母家接回京养病,一养便是三年。
当手中兵权越来越大,父皇越来越器重他,北府成为军事要地后,贵妃突然修书一封要送穆氏到北府让他们夫妻团聚,而最终被他委婉地拒绝了。
再见到穆氏,便知她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单纯的少女了,而他自己,亦不再是那个软弱的无能皇子。
回到王府,萧轼便让总管王川去传话,中午要去王妃房里用膳。
王妃穆氏为这一顿饭,可谓精心妆扮了一番,高耸入云的发髻,浓妆艳抹,珠钗环佩,华贵无比。
萧轼进去后有心打量了一眼,眉尖不觉抽了抽:抹这么厚的口脂,不怕吃进嘴里么?
长久没在一起生活的夫妻二人,这顿饭吃得十分别扭,穆氏显得异常拘谨,有人在旁伺候着布菜夹菜,萧轼也难以适应,随意吃了几口作罢。
待撤走膳食,穆氏亲自为萧轼奉上一盏清茶,极为小心翼翼地偷看他一眼,补过口脂的大红唇动了动,“王爷,妾去焚上安息香,伺候您午睡吧。”
茶盏里的水,涟漪层层荡开,萧轼淡淡看了眼穆氏轻颤的手,一手接过来,指尖有意无意碰了碰那还算得上秀美的手指,嘴上却道:“听说岳丈大人近日新置了处宅院,可有此事?”
他忽然提及宅院,穆氏有一瞬的惊慌,一双杏眼眨了眨,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样子,“王爷恕罪,妾身已许久没回母家探望过,并不知晓此事。”
“喔。”萧轼淡淡应了一声,呷了口茶,将茶盏递回去,道:“说起来,本王也有许久没见你父亲了,正好本王近日清闲,明日便陪你回门,去拜访拜访。”
“明日回门?”穆氏心里一惊,接茶盏的手不觉一顿。
萧轼拂了下衣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往凭几上一放,指尖在桌面敲击起来,“怎么?王妃不高兴?”
穆氏低着头不敢看他的样子,也不乏娇羞之态,她立即嫣然一笑,将头埋得更低,“有王爷陪妾身回门,妾身自然高兴。”
王爷王妃要歇息,伺候的人早已识趣地退得无影无踪,此时屋里就剩下夫妻二人,萧
轼看了眼铜雀滴漏,抬臂往凭几上一撑,语气带了分倦意,“王妃高兴便好,伺候本王休息吧!”
穆氏浑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再不敢抬眸,一步一步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