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时眼见海棠花开，更觉美好，足可感知那份竭尽全力绽放的、痛苦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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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玛格丽特关闭餐厅的店门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这里离史密斯夫人的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必须要赶在晚上十点之前赶到家里，这是史密斯夫人给她定下的规矩。
玛格丽特看着车里熟睡的莎菲，暗暗地计算着行程时间。
此时的莎菲就静静地躺在玛格丽特的车上，似乎是要长久的沉睡过去。旁边的玛格丽特在开车过程中暗暗打量着这位莎菲小姐，玛格丽特想着，等莎菲醒来，自己一定要像《雪国》中的岛村一样“劈头盖脸的给她说一句：‘徒劳’”，然而她看着莎菲在睡梦中依旧会表现出平日里交谈时频繁显露出的忧愁，蹙眉时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喉咙时的痛苦，因为过度饮酒而导致的微红色面颊，只觉得她美丽极了。她缓慢且用心地把自己身上的棉衣服披在莎菲的身上，生怕自己的一个疏忽就让莎菲得不到充足的休憩。
事实上玛格丽特实在是多虑了，莎菲太劳累了，根本不会因为那一点打扰而醒来，直到玛格丽塔驾车行驶到莎菲的家门口（那是远近闻名的房东格雷福斯以每个月3000美元租给莎菲的房子）莎菲都没有醒过来。
玛格丽特就耐心的等待了十几分钟，直到莎菲疲倦的睁开眼睛。
“玛格丽特小姐！”莎菲颇有些震惊道。
玛格丽特此时在脑海里飞快的想了很多话想跟她说，甚至想出用最严厉最伤人的话语来刺激莎菲，她预想到莎菲听她说完这段话后会用怎样的神情来面对她。
玛格丽特认为此刻的她应该是残忍且伟大的。莎菲会讨厌她，那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莎菲如果能认识到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那么她也是在自己那无意义的人生中找到了微末的一点儿意义。
她清楚的知道关于莎菲的所有事，她从与莎菲的交谈细节中，来往顾客对莎菲的讨论中，以及那些和莎菲熟识的学生给予的信息中逐渐拼凑出莎菲清晰的经历。她无数次在餐厅的店长台上看到这样一个景象———莎菲穿着一身价格不足200美元的白色风衣，和那些穿着名牌身份高贵显赫的企业家进行商业谈判。在冬天，那一身的白色风衣外会套上一件洗的发旧的羽绒大衣，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会亲自为莎菲准备好热咖啡送到二楼，她看到莎菲脸上极尽掩饰的疲惫和忧愁，感受莎菲那平静语调下的隐忍。不过玛格丽特倒是从不担心她会搞砸商业谈判，谈判过程中的诸多细节会被莎菲把控的很好，在与这些名气较大的企业家交谈的过程中她总是表现得体，不卑不亢。
偶尔她也会看到，莎菲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孜孜不倦的写着些什么，也许是她的课堂作业，论文，还有就是她的读书笔记。关于这一点，玛格丽特总是记得格外清楚，因为这是唯一一件她和莎菲共同参与的事件，莎菲平时会向她借阅很多文学书籍，比如玛格丽特常读的作品《雪国》，《千只鹤》，《古都》也都是莎菲喜爱读的作品，有的时候莎菲也会借阅很多西方文学作品，比如歌德的《浮士德》、小仲马的《茶花女》、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等。莎菲每次借的书都不多，只是看完一本再借下一本，玛格丽特观察到莎菲会在一个凉爽且悠闲的下午坐在餐厅靠窗户的位置用一支很精美的钢笔认真的写读书笔记，而且当莎菲还书的时候她总是能看到书上面很多整齐漂亮的批注。据她自己所说，她这是在进行一项可以洗涤自己灵魂的高尚事业。
玛格丽特曾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的徒劳，她去了解莎菲的过往，偶尔对莎菲展现出的关心以及借书给莎菲看，那些事情没有一件是有意义的。玛格丽特对于自己这样的举动并不理解，明知道是徒劳的事情，她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做？
莎菲看着玛格丽特游离不定的眼神，疑惑的用手抚摸着玛格丽特的手。
玛格丽特犹豫良久，她努力在说服自己去说那些在心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的伤人的话，然而当她想到莎菲看着自己时黯淡且伤心的眼神，可能会因此丧失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时，她的内心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她知道她下不了狠心，她还是在心疼莎菲。
“莎菲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觉得你和驹子很像吗？”玛格丽特突然间问出这样一句很无厘头的话。
话说出口，玛格丽特就很鄙夷自己的提问，问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有意义吗？
不过莎菲还是仔细的思考着她的问题，良久她温柔的看向玛格丽特说道：“玛格丽特，我并不像驹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独一无二的，我仅仅是我自己而已。”
她继续说：“玛格丽特，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你知道吗，我清楚的知道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意义的，这是我自己赋予给它们的意义。”
玛格丽特则是很不屑的回道：“歪理，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再干一千遍也没有意义，能改变什么吗？”
莎菲也不辩驳，她握住玛格丽特的手说：“来我家坐一会儿吧？”
玛格丽特看了一下时间，又看了一下莎菲，拒绝的话说不出口，索性答应了下来。
于是她们一起进入了莎菲租住的房间。
玛格丽特自从进入房间后就开始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显而易见的是，莎菲的房间并没有令人生厌的气味和垃圾，而是充满了干净，花香味和温馨的装饰。这不到100平方米的小房子，莎菲依然把它整理的很干净很舒适。
玛格丽特看向莎菲的书桌，书桌是老旧的掉漆的书桌，似乎是十几年前制造的。书桌上面整齐摆放着她写的读书笔记和随笔，以及两本借给她看的文学书籍，是高尔基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玛格丽特从来没有看过这两本书，以前被姑姑强迫写读书笔记的时候似乎是有过这两本书的，玛格丽特记不清楚了，因为她的那两篇读书笔记也是找姐姐玛瑙写的，她只是在姑姑盘问前随便翻看了一下玛瑙代写的读书笔记把姑姑的盘问糊弄过去了。
书桌的旁边则放着一盆即将盛开的海棠花。玛格丽特联想到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的一段话：“花朵在夜间不眠，这一点尽管尽人皆知，我却第一次清楚地察觉。凌晨四时眼见海棠花开，更觉美好，足可感知那份竭尽全力绽放的、痛苦的美。”
她转头对着莎菲说道：“这株海棠花，你觉得它美吗？”
莎菲看向玛格丽特轻笑道：“我记得玛格丽特你曾经说过，你家里也有一株海棠花，凌晨四点钟看海棠花开放，这不正是你苦苦追寻极致的美吗？”
莎菲虽然没有正面回答玛格丽特的问题，但是玛格丽特却是知道莎菲的答案了。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看着眼前的莎菲，虽然酒醒过后整个人仍然显得很憔悴，但是她温婉美丽的样貌下那双微笑着的眼睛却在此刻格外动人。
“我要回去了呢，莎菲。”玛格丽特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一双白洁的手突然从她背后伸过来环抱住她。
莎菲靠在她身后恳求道：“今天别走了，好不好。”
玛格丽特愣住了，她没想到莎菲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她的心跳的很快，背后温热的怀抱和莎菲身上独有的清香让她逐渐沉溺在这一刻，双手原本想要挣脱束缚却只是覆在莎菲的手上。
“莎菲，不要这样。如果我今天不回去，姑姑会骂我的。”
莎菲听这话便放开了玛格丽特，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对不起，玛格丽特小姐。刚才是我冒犯了，请原谅我。”
玛格丽特眼看着她黯淡的神色，安慰她：“我没有怪你，莎菲。虽然我很想留下来陪你，但是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姑姑是个很专制的人，如果我不遵守她的规矩，康州这个地方我是留不住的。莎菲你知道的，我虽然是餐厅的店长，但是很多事情我无法改变。”
莎菲神情复杂的看着玛格丽特，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玛格丽特陷入到困境中无能为力。
她无奈放开玛格丽特并目送她消失在夜幕中。
差不多在晚上九点五十五分，在经历了极速的飙车和漂移过后，玛格丽特有惊无险的飞跃到了史密斯夫人的家里。
此时史密斯夫人正坐在一张精美的躺椅上看着跑步过来狼狈不堪的玛格丽特。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幸好离十点钟还差15秒钟。如果再迟十五秒钟进入房间，玛格丽特今天晚上不会有任何晚餐，还会得到抄写五十遍《马太福音》的惩罚，这就意味着玛格丽特将不会有任何休息的时间。
玛格丽特此时的心怦怦直跳，一方面是源于跑步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看到钟表时的后怕，不过不是因为再迟十五秒自己要抄写五十遍《马太福音》，而是再迟十五秒玛瑙姐将会牺牲掉自己的休息时间帮自己代抄。
史密斯夫人目光斜视看着玛格丽特，并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唯唯诺诺地进入厨房，蹲在角落里开始了今天晚上的祷告，这是她在吃饭前必须要做的功课。
“主啊，原谅我的罪过，赦免我身上的罪过……恳求耶稣父亲能带给我福音，让我享有今天的晚餐……阿门！”
玛格丽特装模作样的胡说一通，然后捧着一个涂了果酱的三明治坐在厨房的矮板凳上吃。
玛格丽特吃完后就进入自己的房间，阖上了门。
她还有一篇论文要写，玛格丽特想着。但是她苦思冥想了半天也只是写了一百多个字就放弃了。她无可奈何的翻开自己精心准备的笔记本，开始摘抄日本俳圣大师松尾芭蕉的俳句。
但是摘抄俳句也不能消除她心里的焦虑，本来是一件消磨时光的好事但是她的心一直静不下来。现在的她，多么希望玛瑙姐就坐在自己身边，帮她把论文写完。
她一直抄写俳句到了凌晨。
正当她以为玛瑙不会回来的时候，突然间窗户闪过车灯的光亮，伴随着汽车的鸣笛声，然后就是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彻底打破了房子里原本的寂静。
“怎么才回来，你今天又去哪里鬼混了？”史密斯夫人厉声问道。
“去找好莱坞的杰克导演商谈我的电影了。”玛格丽特听到玛瑙说。
“又是杰克导演！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要去好莱坞，更不要去和那些导演接触，你听过我的话吗？去打电话给杰克导演，就说我史密斯不准你拍电影，快去！”
“又老又丑的死女人，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进入好莱坞，告诉你的那些人别想来阻止我！”
然后就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你……你这不孝顺的东西，你还有一点廉耻吗？你和玛格丽特这样的贱货有什么区别！”史密斯夫人骂道。
“呵，玛格丽特吗？感谢你对我的夸奖！”
玛格丽特静静的听着她们的争吵，听到玛瑙在骂完史密斯夫人后走进她的房间。
一阵酒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玛格丽特刚想回头看一看玛瑙，而玛瑙先一步从玛格丽特背后抱住她。在玛格丽特耳边醉醺醺的说：“怎么还不睡？”
“玛瑙姐，我睡不着。”
“是有什么事没有做吗？”玛瑙问她。
玛格丽特看着身边的玛瑙，犹豫了许久也没有说论文的事情。
玛瑙似是看出了玛格丽特的犹豫，她毫不客气的揉着玛格丽特的头发说：“快说是什么事情！你所有的读书笔记都是我给你写的，现在还跟我客气上了？”
“玛瑙姐，我……我硕士毕业论文还没有写，马上就到死线了……”
“要写多少字，丁香？”
玛瑙自从知道玛格丽特的原名后就不叫她玛格丽特了，只会叫她丁香。
“玛瑙姐，要写五万多字呢。”
玛瑙松开她，坐在她旁边就准备写她的论文。
“别这样，玛瑙姐。你今天喝了酒去睡觉好不好，你这样身体怎么能恢复得过来？”玛格丽特劝阻道。
玛瑙却不听她的劝阻，询问她：“论文题目是什么，写关于哪方面的？”
“写的是关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方面的论文。”
玛瑙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这是她很早之前就研究过的史诗，这五万字的论文对于她来说就和喝水一样简单。
“丁香，现在很迟了，快睡吧！等到明天早上论文就写完了。”玛瑙催促道。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的答应下来，躺在玛瑙旁边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当玛格丽特迷迷糊糊的想要睁开眼睛时，玛瑙用手遮住她的眼睛。透过手指尖的空隙，玛格丽特看到玛瑙还在写论文。
玛格丽特并没有从玛瑙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困倦，还在查阅着相关书籍，尽心尽力的为她完成论文。
“玛瑙姐，暂且先停一停吧！”
玛瑙看着玛格丽特，兴奋的指了指论文说：“你瞧，现在我已经写了四万多字了，差不多就快要完工了，现在可不能休息啊。”
玛瑙继续说:“丁香，这么早你起来干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玛格丽特笑着答道：“这会儿已经凌晨四点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起身看向房间里那株即将盛开的海棠花，花未眠中说，凌晨四点看海棠花开放，那是极美的。
她屏息凝神的看着海棠花在昏暗的月光下缓慢的绽放。但很可惜的是，玛格丽特的内心里并没有感受到川端康成笔下的那种美，玛格丽特只看到了，一株平平无奇的海棠花平平无奇的开放，这哪里美了？
玛瑙则是饶有兴致的看着玛格丽特的举动，笑道：“丁香，你又怎么了？凌晨四点钟起来，就为了盯着一株海棠花看？”
玛格丽特苦恼的看向玛瑙说：“玛瑙姐，你看过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吗？那上面说‘凌晨四点钟看海棠花开放，发现它有一种哀伤的美’，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它美啊，海棠花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而然就开放了，那种‘竭尽全力绽放的，痛苦的美’ 我怎么就感知不出来呢？”
“那大概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竭尽全力的绽放过，所以你自然不会感受到海棠花绽放时的美吧。”玛瑙回答道。
“海棠花开放，本身就是徒劳嘛。在凌晨四点这个大部分人都在沉睡的时间里悄悄的绽放，有多少人能看到海棠花绽放时的美呢？就算偶尔有像川端康成那样的大师看到了海棠花开放并感知道那种美，海棠花的美又能持续多久呢？当海棠花回首往事的时候，会因为没有多少人了解它绽放时的美而悔恨，会因为自己本来就短暂的花期而愧疚。这样，在它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绽放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徒劳啊，我从生到死的这些天里，没有一天是有意义的！’ ”玛格丽特说道。
然后玛格丽特再也不管那株海棠花，躺在床上再次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时眼见海棠花开，更觉美好，足可感知那份竭尽全力绽放的、痛苦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