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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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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感觉手上那获奖证书变得很重,有些拿不住了。手腕晃了一下,堪堪又捏住了,舌头打结一样,抬头望着老师说:“没,我没有。”
老师笑笑,好像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点点头道:“那就好。”挥挥手就让她回班上去。
朱菁感觉她并没有相信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子倔强,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手里紧紧攥住那红艳艳的证书,又加重了语气道:“我没有抄,是我自己写的。”
老师这次不说话了。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伤害了学生的自尊心,她没再看对方那耸着肩全神戒备的姿态,拿起办公桌上的钢笔在桌上点了点,才带着补偿的意味开了口,夸奖了朱菁几句,连安慰带鼓励,再次让她回去上课。
朱菁看着她脸上堆砌着的那些沟壑和皱纹,忽然泄了气力,决定放弃争辩。再说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
她转身出了办公室,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刚领来的东西,动作缓慢地全塞进了校服兜里。
不是每个老师都做得到同等地关爱每一个学生。同样地,也不是每个差生都有资格被人重视。
回到教室里,朱菁刚坐下,顾晓宁和李雪玉就都围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把校服里的东西转移到桌下,低着头时眉眼低垂,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抬头时却苦着一张脸道:“昨天的作文字数写少了,被说了两句。”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顾晓宁兴奋的语气顿时收了回去,明显觉得没趣,没了兴致再追问。
“是啊。”朱菁摇头晃脑地叹气,“还好没叫家长,不然我就死定了。”
“那倒也是。”顾晓宁说。
“下次还是多写点吧。”李雪玉不咸不淡地说着,拉着顾晓宁回去上课了。
朱菁看着她们回去了,终于不用再强打精神,目光落在自己的桌面上,看见了一张薄薄的纸,但上面写着的标题却很沉重,是上次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了。
她颓然坐着,视线落在成绩单上,很快又移开,过了两分钟才拿起来看。
在第一页找了两遍,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其实是意料之中,但她还是一直盯着看,半晌后才把成绩单翻了页,第三个就是她。
猜也猜得到会是这样。自己是什么名次,她心里清清楚楚。而顾晓宁和李雪玉,名字赫然排在第一页前十以内,她们俩的名字和朱菁平行在同一张纸上,但不在一个页面,连边缘线都不会相交。
下午朱菁没在学校吃晚饭,回了家,是被妈妈打电话叫回去的。
她一进门,妈妈就向她索要比赛的获奖证书去看,大概是老师打电话告诉她了。
朱菁心里有了底,脚步也放松了下来,到冰箱里拿了个蛋挞慢慢吃着。
妈妈拿过她那张写作交流会的邀请函看了看,沉吟道:“北京啊……”
朱菁的心情已经好上了一些,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有期待,但不强烈。蛋挞被撕碎了化在嘴里,松软的触感,有小麦的香味。
“先不说这个。”妈妈把邀请函合上,看着她道,“这次月考的成绩出了没有?”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冬日正午不比早晚光线暗淡,但也冷。
朱菁的蛋挞还没吃完,她垂着头关上了冰箱门,轻声说:“……还没看到成绩单。”
“是吗?”妈妈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朱菁听见她吞咽的声音,背靠在冰箱门上,不吭声了。
妈妈喝了水,淡淡道:“你们班主任今天打电话给我了,说你的名次又下降了。”
她看了朱菁一眼,看得她绷紧了膝盖,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成绩单拿来我看看。”
朱菁沉默一瞬,只能选择说实话:“没带回来。”是真的没带回来,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告诉父母这件事,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等老师要开家长会了再说,但没想到妈妈早就知道了。
“补习班也上着,怎么你成绩就是上不去?”妈妈的语气严厉起来,在质问她。
朱菁答不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天生智商不足,不如别人聪明。
妈妈看她还是这样一副没有长进的样子,失望地把水杯放回茶几上,声音又低下来:”北京你也别去了,要交好几千呢,别去浪费那个钱。”
听见这句判决,朱菁的心颤了颤,好像隔着胸腔看到鲜血在涌动,沿着肋骨滴在她的鞋上,听不见声音。
她是期待去北京的,因为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不算很多的期待也是期待。但妈妈的话她也没法反驳,因为一个在校生不需要犯多大错误,只要成绩不好,就是原罪。
她手上拷着差生的枷锁,不重,但钝痛里藏着锋锐,伤人。
在精神恍惚中,她看见妈妈瞧了一眼她的脸色,不高兴地道:“你还有脸摆出这副丧气样,给谁看呢?”
朱菁听了,抬头就是一个笑。谁都不爱看别人一副丧气样,谁都爱看她笑。那她就笑。
她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却把妈妈气得火冒三丈,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就朝她扔了过来。朱菁侧身避开,没被砸到。玻璃杯碎了一地,但里面的半杯水还是溅到了她身上。
她把手上的水珠在裤缝上蹭了蹭,擦干净,转身就走。
身后还有妈妈的喊声:“你有本事就别回来!自己考得差还有道理了……”
书房里正打电话的爸爸被这动静打断了工作,走出来劝和,随后接着就是父母争吵的声音……通通被朱菁屏蔽了,抛到身后。
青春期是什么?学校是什么?父母是什么?老师是什么?朋友又是什么?
朱菁看过很多文章和诗句,甚至是那些情节离奇的青春伤痛文学,都把十来岁的时光描写得张扬肆意、酣畅淋漓,但那些东西都离她很遥远。太远了,和她无缘。
她的青春,体会到的是成绩单要翻了页才找得到自己名字的滋味;是在比赛里获了奖,老师却问你是不是抄袭的滋味;是哪怕有了那么一点小成就,也不敢大方示于人前的滋味。
她的生活充斥着波澜不惊之下深藏的跗骨懦弱,还有那些无用亦无果的愤怒和窘迫,都潜伏着,也嘲笑着她的懦弱。
有时候她自己都瞧不起这份懦弱。
……
第二天到了班上,一连几节课朱菁都上得恍恍惚惚,无心听讲。
成绩单刚发下来,几乎是每科老师都就分数和排名做了些评比,朱菁的姓名被隐晦地提起,是老师不抱期待、没有感情的敲打和提醒,不同于顾晓宁和李雪玉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回荡在教室里。
在年少的时光里,她们都是上天的宠儿。
等到放学后,顾晓宁和李雪玉还在唉声叹气地说着自己这次马虎了,哪一科的考试时间不够用,哪一科没考好……拿着傲人的成绩,去攀比根本就不存在的粗心大意。
朱菁放空大脑听着,没了心思再像以往一样假惺惺地去附和两句“没有啊,不会吧”“你考得那么好”之类的话。她在食堂前就停下了,随口编了个理由溜了,饭也没吃就回了宿舍。
在书桌前呆呆坐了一会儿,她拿上装着风生衣服的袋子,直奔校外的补习班,在楼下等他。
衣服洗干净了以后她就带到了学校,只是一直还没机会还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见见他。
或许是因为他足够真实,是夜空里的骄阳,不屑于错位的伪装。
从六点半等到七点,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朱菁身边经过,都上课去了,风生还是没有来。
她在补习班楼下找了个地方坐着,没等到人,但她今天也不想去上课。
装衣服的袋子铺在腿上,脸埋在袋子上,听见了楼上老师扩音器里的声音,是在点名。
“朱菁?朱菁?没来上课吗……现在的学生真是,成绩不行还自暴自弃……”
没有。朱菁的脸动了动,无声地回答着楼上的话,更像是在自我催眠。
她没有自暴自弃。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学习上。
她要上学校的课,还要上补习班的课,作业全都熬着夜做完,不会做的也要看很多遍解析,恨不能把题目都背下来……她真的努力过了,做题做到睡着,第二天起来又着凉感冒,下了课走到宿舍门前,听到室友在感叹她怎么那么拼,明明成绩也上不去。
忽然就迈不开脚步回自己的寝室,她在不大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吹了一中午的冷风。
差异不知道是从哪里滋生,让她连名字都不能和别人出现在同一面成绩单上。
老师在上面批评缺席的差生时,不会知道这个差生就坐在楼下,一颗心被无声无息地戳烂切碎,直到千疮百孔。
到了八点过,朱菁的思绪渐渐分散开来,开始神游天外,懒懒地把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不想动,忽然被人在右肩上拍了一下。
她一个激灵坐直了,往右边看,没看到人,左侧却传来一个声音,低声道:“这边。”
朱菁又朝左边看去,看见男生人靠在黑色的自行车上,自行车停在墙边,脖颈上挂着头戴式耳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真笨。”
朱菁被这句话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锐痛之后就是麻痹,瞬息之间又换上了自己惯常的微笑,跟他打了个招呼:“嗨。”
风生没回,在自行车边站直了,眉头皱起又松开,万分嫌弃道:“笑不出来就别笑。”
朱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敛了笑,沉默一瞬,有莫名其妙的情绪开始蔓延扩增,像是坐在过山车上,在颤抖着鸣叫。
风生在那头犹嫌不够,又低低道:“就他妈会假笑……丑死了。”从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的笑不是出自真心,因为感觉不到那里面有真正喜悦的情绪。
“……关你屁事。”朱菁默了默,犟着脖子说。
风生听了,极其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低笑一声,推着自行车就往回走。
他来去自由,她要给他甩脸色,他还不愿意看。
小爷不奉陪了。
朱菁低着头,听见自行车轮在地上转动的声音,自行车的链条轮换叫嚣着,声音越来越远。
视线里看见自己还没物归原主的衣服,她一咬牙,追了上去。
男生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停了下来,一回头,怀里就被塞进个纸袋子。
“你的衣服。”朱菁扔下这句话,埋头匆匆往回走。
她和他耗什么呢?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去上课。
抬起脚步,耳边不仅是自己的脚步声。
风生叫她:“喂。”
朱菁没理会他,恍若未闻一般,走得更快了。
男生又叫一声,没听到回应,干脆跨上自行车,三两下横到她面前,拦住人,腿伸直了,点在地上,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道:“朱菁,你哭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朱菁就感觉大事不妙。
她站在他面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慌乱,立刻抬起手胡乱去摸自己的脸,没感到任何湿意。
她差点就要放下心来,左眼眼眶下却忽然有温热的触感,抬眼一望,风生的指尖上掂着一滴泪,在她的注视下泛成水光。
他轻轻擦干了她的眼眶。
下一刻,女孩的眼泪就在男孩暴躁的温柔里涌了出来。先是左眼,然后才是右眼,剔透如水晶,在夜色里发着亮。
记忆里已经不知道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笑不出来。
似乎是有什么脱离了控制。
过去,从没有人叫她不要笑。
她早已经习惯了假笑,笑不出来也要笑。
她不想让周围的所有人看轻自己,她想披着无谓的皮,就这么死乞白赖地活下去。可现在……
朱菁在泪眼朦胧中看见风生无奈的神情,捂着脸慢慢蹲到了地上。
他停好自行车,绕到她面前。
忽然补习班的下课铃声响起。
楼上陆陆续续有人往下走,是课间要去买零食。脚步声和说笑声渐近,朱菁猛然间惊醒,怕自己这副模样被人侧目,急忙扯着袖子抹眼泪,可这眼泪不知怎么的,越抹越多,她急得用手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手再抬起时,却被人抓住。
风生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作风强横,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怀里。他的胸膛是硬的,磕得她脑门生疼。
眼泪又被逼出来,但这次不用再担心被人看见了。
风生反手把挂在自行车上的袋子拨开,抓出了里面的那件夹克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十分小心地盖在了朱菁头上,遮住了她整张脸。做完这些,他两只手都空了出来,抬起,在快碰到她背时又放下,垂在身侧,轻声叹气道:“行吧,哭。”
“哭个够。”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