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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   青年背着一把黑色的太刀,漫步在山野小路上。
      乌云聚拢在头顶,三刻钟之前就开始下雨了。
      青年没打伞,他喜欢下雨。

      无论是大雨还是小雨。

      雨滴敲打在地上嘈杂的声音,风吹过树梢的喧闹声,雨水浸透泥土的土腥味儿以及动物们迎接恩赐时的欢呼声,如此的令人愉悦。

      雨水打湿了青年的长发,黑色的发丝一缕一缕地粘在他常年不见光的脸上;雨水还打湿了他深紫色的长袍——这让长袍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像是黑色的一样。
      青年不是很喜欢黑色,这一点又让他的心情变的坏了一些,不过,湿透的长袍给皮肤带来的饱胀的水润感让他的心情又变了,十足的喜悦了起来。

      雨水带来的满足感几乎足以让他忘记即将发生的某些将会让他不是那么愉快的事了。
      当然,也只是几乎。

      青年在这条小土路的某个岔路口停了下来,看了看地图,没再顺着路走,而是一跃而起跳进了幽翠的森林之中。

      他要去往这山林深处的某个村落。

      在树枝间跳跃的他耳边是密密麻麻的雨滴击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很清翠,但是比起雨,他更喜欢风吹拂过树叶带起的喧哗,小的风是沙沙沙,大的风是哗啦啦,密集的它们环绕着他,风的元素是活着的,总是在他的耳朵里和手指间温柔的环抱他。

      青年的耳朵敏锐地听到了别的声音。

      有别于叶的脆响,新接收到的声音是啪嗒啪嗒的,乐谱的水波涟漪至他的耳畔,飘渺的歌如同随波逐流的小小纸船荡漾到他身边。
      青年站住了脚,扶着古老粗糙的树干半蹲在树枝上,他微眯着眼侧耳倾听,很快便确定了那些悦耳的歌声从哪里传来。
      他僵硬地勾了勾嘴角,做出了一个大约是笑容的表情。

      他扶了扶背后黑色刀鞘的大太刀,想了想,将太刀从背上的固定处抽了出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最终刀锋朝下,从后腰处的缚带里穿过,又拍了拍刀柄,大约觉得稳固了才放下手继续赶路。

      歌声的尽头是一处水雾缭绕的山谷,谷中的茵绿的潭水混合着迢迢歌声,让这碧绿的山谷仿若树妖的秘境,诱惑着人踏进去,又怕再也不舍得出来。
      青年踩着木屐,踏在了清澈的水面上,荡起的波纹惊动了水面下互相追逐的几条游鱼。
      金红色的锦鲤晃动着鳍翼倏尔远去,一闪而过的尾鳍像极了夕阳下的暖光,如同薄纱,在水中飘荡的时候带着水生动物才有的优雅和从容。

      远处有鹿在饮水。
      软粽的蹄子踩着绿色的绒团,一饮一啄,头顶的鹿角微微的晃。
      青年走过的涟漪惊动了那头雄鹿。
      鹿抬头看着他,随后便扭过脖子,踏着水离开了。
      跳进林子前,鹿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鹿的眼睛看着他,黑色的幕布上是绿色中的一抹暗沉。

      水清时见鱼,林深时见鹿。

      这样的美景却得不到青年任意的一瞥。
      或者说,什么样的美景都入不了他的眼,就是入的了,他也不在乎。

      青年抬手擦去雨水在脸上留下的蜿蜒痕迹,放下的时候又握了握刀柄,确保自己的刀处于一个能让他随时拔出的顺手位置。
      他抬头看了看天,雨势渐渐小了。

      天就要晴了。

      潭中有诸多大小不一的浮岛,大的长着两三颗巨木,小的只能站上一个人,这些浮岛高高低低,皆是绿茵茵毛茸茸的,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地踏过去,在雨中荡起片片的波纹。穿过这些袖珍的岛屿,才终于在自己的目的地前驻足。

      从山顶蔓延下来的石阶伸展到了水底,不宽却也可容两人并肩,朱红色的鸟居一个间隔着一个台阶地立着,青年顺着青苔向上望,头抬了好高才看见那个唱着歌的姑娘。

      嗯,不是我太矮,是她站的太高,石阶太陡峭。

      青年握着刀柄抿着嘴自欺欺人。

      那姑娘穿着金红色调的小袖,露出一截藕臂,在一片绿茸中这一抹玲珑的亮色分外突兀,她的裙摆在雨里微微地晃,有点像刚才那条一摆尾就游走的鱼。
      少女抬抬手招呼他,纤细的手腕上丁零当啷地挂着几个玉镯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动人,像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一样令他喜欢。

      “诶!武士先生,可要上来神社避避雨,弄湿了身体着凉了可不好过!”

      随着少女招呼他的动作,她撑着的油纸伞也跟着在她的掌心里转了一转,打了一个咕噜滚儿,精致的伞面上绘着的大红山茶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盛开在青年眼中,热情豪爽,肆意大方,跟她这个人一样。

      青年摇了摇头,“你是神社的主人吗?”
      姑娘也跟着摇了摇头,笑了,“怎么,你瞧我穿的像个巫女吗?”
      青年抿了抿嘴,他实在不擅长与陌生人说话,想问的话问完了也就无话可说,倒是那金红色的姑娘先笑出了声,说话间都是少女的娇俏,“神主现在不见人,你若是想见她,得等大人用过晚膳。”
      青年点了点头,沉默地站在石阶下,站在绵绵细雨里,像个没长嘴的石头,一动不动,声儿也没了。

      姑娘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没了下文儿彻底闭嘴了,哭笑不得地转了转伞柄,甩出一片雨花,想了想,踩着二齿的木屐啪嗒啪嗒地跳下来,踏进不平石阶上积的水洼,打湿了白色的足袋,溅起小小的水花。她伸手拉了拉他长袍的衣摆。

      “诶,你跟我上去呀。”

      青年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歪着脑袋盯着少女拉着他衣袖的手指头看,神情茫然又无措。他身上不止一把刀,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总不少于十数把,只要一伸手,藏在衣袖中、长袍下或者是大腿上绑着的冷兵器就能斩断这少女的手,甚至是让这艳阳一般的少女血溅当场。
      但她不怕他。
      青年低着头看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默默回想上一次有毛孩子跑来身边求抱抱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很久以前了。

      少女拽着他往前走,青年还没回过神来,被拽了个踉跄。
      “你。。。” 青年扯着衣角,又扯了一下,把被攥紧的袍摆从少女的手中抽了出来,一边踟蹰着开口,少女回过身来看他,一双鎏金的眼睛直直撞过来,明亮地吓人。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避雨呢?”他这会儿心里藏不住问题,疑惑,就一定要问出口,必要得到答案才行。
      少女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因为不避雨会淋湿,淋湿了就会生病,,生病了就会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会很难受。”
      少女撑着伞侧着身,手指轻轻在唇角点了点,沉吟了一会儿,一拍手,笑起来,灿若朝阳,“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

      青年的瞳孔缩了一下又放开,这孩子,笑起来也这么漂亮。
      她的笑容,是绽开的,初秋时院子里的山茶花,也是这样旋转着打开花瓣的,嫩黄的花蕊怯怯地探出头,小心翼翼打量陌生但多彩的世界。
      她的眼睛微微眯着,透出星星点点的流光,看着就是个干净的,不入尘世的孩子。

      青年的心里有处留白,他想,战争中诞生的孩子活着就是为了死的,但是这个孩子不是,她活着是为了活着。
      真好啊,这样的孩子,真好。

      金红色小袖的姑娘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青年的手里,转过身在雨里蹦蹦跳跳地跑上石阶,声音清脆的像百灵鸟,“你既然不想来,那就不勉强你,伞就送给你啦!”
      青年愣了一下,开口用她招呼他的话又来招呼她,“……弄湿了身体着凉了不好。”
      少女踩着石阶往上跳,三步并两步地跑,背着身摆了摆手,俏生生地留下一句话。
      “诶,没事儿,我家近。”

      青年一身深紫,看像少女离开的方向,手里打着一把完全与他不搭的花伞,沉默地站在雨中,远远看过去,像一座滑稽的石雕像。

      似乎是过了很久,青年放下了油纸伞,轻轻搭在脚边,细腻的山风吹过带着斜雨,吹得纸伞咕噜噜转了一圈,他仰着头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的微疼,闭上眼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雨势渐渐大了,雨水打在扇面上,大红山茶常开不败。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不早了。
      神主应该已经用过晚饭了吧。
      他一边想着,缓缓抽出腰后的长太刀。

      暴雨如注。

      ===========================================================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青年的思绪总会蔓延到很远,他会在一瞬间想过很多东西,可是当万千思绪飘过之后他又什么都抓不住,于是在这个除了雨水别无他物的恬静地方,他又开始第无数次地思考起同一个问题。

      青年晃身躲过来自身后的攻击,转身踢在偷袭者的小腹上,顺手夺过偷袭者手中的断刃插在身侧攻上来的袭击者的心脏之中,刀刃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一长串血花。
      【当一个人一挥刀、一抬手就能夺走数条人命的时候,他还能对生命保持最初的敬畏吗?】

      温热的血水从脖颈上的大动脉喷涌而出,血柱喷射在绘有青鹤的纸门上,粘稠的红色液体滴滴答答从眼睑下方滑落,温暖了被雨水带走温度的脸颊,青年扔掉钝了的断刃,一手持着长太刀,刀气随刀痕涌出,染血的纸门被斜斜斩开,挥舞间又是几条人命。
      【当杀戮变的如此轻松随意的时候,人还是人吗?】

      巨大的伤口横在腰间,肠子肾脏淌了一地,一阵一阵恶心的血腥味儿,年迈的神主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指,如同即将枯萎的老树向着天空伸出最后的枝桠。
      “作为……神明的……使徒……我诅咒你……诅咒你……”
      她每说一个字便呕出一股血,间或夹杂着内脏的碎片触目惊心。
      【连反抗都如此的毫无力气。】
      青年皱了皱眉头,后悔手段太过粗暴,抬手斩下头颅,又任由那颗致死不肯闭眼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一边。
      他歪歪头,意味不明地看着那颗滚开的头颅,半干透的黑发因此而掉下来一缕,又被他没沾上鲜血的那只手挽在耳后。
      青年的第无数次思考得到了第无数次相同的答案。
      【沦为猎物的时候,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身后的纸门被粗暴地踹开,一大群手持武器的家族忍者将这间神社包围了起来,青年侧过身,青灰色的眼睛一一扫过,眼神寂静无波。
      【不过牲畜而已。】
      惨白的手指抚过刀刃的时候如贵族般行云流水轻松写意,“嗡——”地一声,杀气如水波荡开,刀意冷漠肃杀。
      青年看着这些或凝重或愤怒的脸,叹了一口气。
      【还没杀完啊……】

      夕阳从乌云后冒出头来,暖金色的光洒满了山中的小小村庄,洒在大雨过后的浅浅水洼里,铺了一地细碎的金。
      当最后一个人倒地,青年低头查看肩颈处浅浅的划痕,缓缓收刀入鞘的时候,脚步仍然不急不慢。

      累了,他想,等会儿山外寻个人家休息吧。
      虽然想是这么想,反正最后还是会去“那个地方”。
      青年叹了口气,一边扫了扫衣袖上沾了的尘土,一边又对因木屐踩在血洼里而溅起在裤脚的血迹漫不经心,直到袍脚被抓住,他才停下脚步。

      漂亮的金红色小袖跌进血污里,染上了污糟的颜色,难看至极。
      少女趴在稀薄的血泊里,柔软的头发沾的一绺绺的泥水,她紧紧抓住青年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手。

      “为什么。。。”

      青年蹲下身来,将少女的身子扶正,才从乱糟糟的头发里认出她是谁。
      青年有些惊喜,他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干净的姑娘了,他对一个将死的人打招呼,语气却同邻里间一般稀松平常,“啊,是你。”
      少女看着他,身上脏乱眼睛却极亮,眼眶瞪的极大,她拉着他的衣领,死死的盯着他,“为什么。。。”

      青年的手指插入发间,为少女理顺纠缠的长发,如抚一瓣花,挽一朵云,青年动作很轻,他将她温柔地抱在怀里,目光却像在注视被圈养的家畜,带着生而为人的高高在上。

      “没有为什么,人活着就总有一天会死。”
      语气与目光中流露出的理所当然无一不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他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认为着,也是这么做的。

      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含着泪,半响,竟是笑了,就和她在朱红鸟居下的那笑一样,突然绽开的,像是红茶花一般的笑。
      她笑着笑着,笑声愈大,便仰起头来,眼角淌下泪,淹没在纷乱的鬓发里,抓着衣角的手攥地死紧,掐出一道道褶皱。
      她将白生生的脖颈暴露在屠夫的目光下,倒当真像极了引颈就戮的家畜。

      青年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笑,也就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痛苦,可他就算是疑惑,也不会问出口,于他而言,不过是无用的情绪。
      青年照顾着少女,小心翼翼将她拢入怀中,他此前从未有哄过哭泣的女子,这会儿突然遇上,便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他抿着嘴角,想起幼时母亲照顾他的姿势,一下轻一下重地拍着少女的背,又缓缓地顺着少女的脊背安抚,口中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后来转念又想,是他杀了她的全家,就算屠族与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但是他到底是凶手,安抚的话说出了口也不见得能带上几分真心,于是跟金鱼一样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眼看太阳都要落下了,再晚一点下山,就要来不及赶去城镇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声渐渐停歇的少女,颇有些为难,他皱着眉头,眼里投影着落日的余晖,少女手中的苦无正顶在他腰间,一点冰凉在皮肤间蔓延开来,青年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正握着少女的手腕。
      体温真暖啊,他想。
      温度透过布料一点点的沾染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现在开始变热了。
      可能是因为体温较常人低上一些的缘故,他讨厌温暖的东西,非常的讨厌,热度会让他变的迟钝,变的困倦,变的安于现状。
      所以他选择放开少女的手腕,手刀劈下,苦无在指尖翻飞,一片黑色的虚影。

      人怎么会被家畜的临死反扑伤害到呢。
      他用夺来的武器捅进了少女的后心。
      当然了,他还抱着她,就那样的,温柔地杀死她。

      少女呕出一大口血,尽数洒在了他的肩和大半的背上,喉间发出嗬嗬的叫声,她的手指死死地扒在他背部的衣料上,不停地抓挠挣扎。
      一小截红线从衣领底下露出来。
      她是不想死的。
      如果可以不死的话,人类都不会选择死的,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想要她死,她就不能活。

      少女还没死透,还能喘息,没保证她死之前,青年都不能离开,于是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和力道掐着少女的手拽到身前来的时候,少女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憎恨和绝望,如果能够动弹,或者敌人没有反击之力的话,毫无疑问,她一定是为了将他千刀万剐连牙齿都不吝啬用上的。
      然而青年视若无睹,他握着少女的手,以十指相扣的姿态,仔细观察少女的指尖。

      毕竟等待死亡的过程真的很无聊。

      少女的手上绘着神纹,颜色鲜亮,手指纤细,像葱白一样,不难想象如果这样一双手被好好保养的话,在沾上艳色口脂点在唇上的时候,或者是满怀少女心意地整理心上人衣襟的时候,会是一个多么漂亮的风景。
      手很好看,只是很可惜指甲都断了,沾上了污黑的泥土还有发褐的血渍。

      好好的粉嫩的指甲,可惜了。

      他开始觉得无趣,随手把少女的手扔开,他站起来,拍了拍坐在地上时衣摆沾上的灰土,少女从他膝盖上滚落到地上,眼睛瞪的老大,怨恨宛如实质,恨意能够化鬼。

      死了的东西就不好看了。

      青年揉了揉脖子,一边迎着夕阳的方向走,他走在满是泥泞的土路上,却好像走在丰收的稻穗麦田里,徒留下身后一地的鲜血淋漓和苍翠断壁,在一片刺眼的金红中扭曲化为虚无。

      他才走了没多远,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啊”了一声,他反身往回小跑了两步,从身后抽出一把油纸伞,撑开来放在污泥中的尸体边。

      细腻的山风混杂着残余的暖阳,吹得纸伞咕噜噜转了一圈。
      山间的水汽落在伞面上,大红山茶常开不败。
      荒诞且颓靡的盛景。

      他笑了一下,带着真心实意的感谢。
      “谢谢你的伞。”
      他说。

      残阳如血。

      ================================================================

      夜色昏沉。
      三弦琴的声音传的很远,游女拉客的轻笑声和香风吹动的红灯笼混杂在一起,迷乱且嘈杂。
      青年合衣跪坐在天井的廊下,他抬头看着茂密的枫树,黑夜让柔软的枫叶染上低沉的颜色,回廊上挂着的昏暗烛火却试图让这艳烈的红饱含色欲。
      他不喜欢这样。
      于是一挥手,风听从他的祈愿,微弱的烛光顺次熄灭。
      街的那边灯火璀璨,但在这一小方庭院里,除了鹿威敲在青石上的“嘟”声,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星河灿烂。
      枫叶安静地摇摆,轻轻飘落在青苔上。
      月光如水银。
      他闭上了眼睛,从容享受这难得的宁和。

      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着极艳丽的花魁和服,脸上画着荼靡的妆,肆意的爽朗装扮了她的嚣艳。
      逐欢之地少有像她这样奇怪的女人,她走路的姿态,拿着长长细烟管的模样,桀骜的表情,明晃晃地昭示她的凶性。
      她如此不同。

      妓、女缓缓带上身后的拉门。
      木质划过的声音,微微有些响。
      但青年仿佛听不见,他仍然沉浸在他的安宁里,纯粹的声音无法打扰他。
      妓、女靠着肋息倚躺下来,随意极了,她将烟杆在手心中磕了磕,烧尽的烟灰被她倒出来,又添了些进去,随后抽了一口,她眯起眼睛,慵懒地吐出烟圈,白色的雾气婷婷袅袅地升起来,旋即消散在高处。
      她看上去享受极了。
      以暗哑声音,她说,
      “呵,我超爱长烟管的,可以躺着抽烟,而且不会把烟灰落在身上。”(1)

      青年终于从他的世界中出来,屈尊降贵的,抬起眼皮,看了清叶一眼。
      妓、女轻笑着嘲讽他,“你呀,跑到烟花地来寻找清净,真是可笑。”
      她将嘴中剩下的烟吐了个干净,然后又抽了一口。
      “我这玉菊屋本就是个卖的地方,偏你要来,我的生意总是做不了。”
      青年从衣襟中摸出个盒子,远远地抛给清叶。
      在清叶接住盒子,验了货随手放在一边的时候,他决定反击。
      “我听妈妈说,昨日你将茶水泼在利辉城主脸上,不仅起身就走,面子也不留,走前还打了他。”
      清叶执着烟杆的手微微一顿,但她很快弥补过去,假装她没有因此心虚,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嚣张态度:“难道家主会因此生气吗,你们男人不都喜欢我这样。”

      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他原本面对着庭院的,但是现在他转了过来,看着清叶。
      “客人不顺眼转身就走,同伴出言不逊就拳脚相加。”他顿了顿,在组织语言,“清叶,你在恃靓行凶。家主不会喜欢你这样。”
      清叶扶着发鬓间的松叶簪子,将原本锋利的眉眼按揉成温和的模样,“但就有人喜欢我恃靓行凶呀……”
      她将语末拉成长长的尾音,瞪着一双大而魅惑且憔悴的眼睛,像只小兽般杀气腾腾,“他就爱我这样呀……”

      青年听了她的话,没有被她逗笑,反而愣了一会儿。
      他缓缓地看了她一眼,确认什么一样的一眼。
      “你知道,”他谨慎地开口,慢慢地说话,“高尾大夫曾对我说过一些话,你也听过的那一句话。”
      清叶轻哼了一声,面容淹没在模糊不清的烟雾中,“……爱人是地狱,被爱是地狱,靠美色侍人更是地狱(2)”
      她将金属的烟杆柄磕在肋息上,“……我知道。”
      “爱人会让你一无所有。”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一无所有的人生,听上去反倒有趣的多。”

      青年听了她的话,笑了。
      他笑了,清叶也笑。

      在月色下,青年歪歪头,看着妓、女的样子无辜又凶狠,孩童一样天真的邪恶。
      “你想要什么?”
      他向清叶伸出了手,一只修长但是粗糙的手,一只握刀的手,一只略早时、在逢魔时刻还沾满了鲜血的手。
      清叶也伸出了手,一只柔软的手,一只捻着眉黛的手,一只略早时,在夜半时刻还服侍过男人的手。
      她搭住了他的,笑的颓靡且魔性。
      “要你的不可战胜。”

      “还有,”青年正色了表情,吓了清叶一跳。
      “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他说,“'你们'里不包括我。”
      “我是有主的。”
      那严肃又正气凌然的样子,特别能唬人。
      清叶:“……”
      清叶:“我知道了我失言了我错了,你能不能放开我,手疼。”

      ================================================================

      清晨的吉原总是很安静,这是当然的,妓院的繁华总是在半夜。
      早上,反而是最万籁俱寂的时间。
      青年要走,要去找一个人,但他没什么行李,除了刀,他孑然一身。

      他走前,和着清晨的风,与清晨的露水,还有清晨的鸟鸣,坐在渐黄的枫叶下,为刀做最后一次手入。
      他卸下刀拵,取下镡,轻轻敲下目钉。
      青年用最郑重的态度,打粉棒在刀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形的白斑,他等了一会儿,才用奉书纸擦净了刀身。
      枯燥的动作,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今天过后,他就再也不能为这把刀手入了。
      甚至,不能再使用它。

      这把大太刀,很长,陪伴了他很久,几乎从他长到能拿起刀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
      刀身上有很多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以前从未想过会有离弃它的一天。
      像是割裂了自己的一部分,他想,很痛苦。
      但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代价。

      他高举太刀,刀身干净明亮,刀纹在光源之下清晰可见。
      很漂亮。
      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赏这把刀了。
      最后一次,很令人难过的用词。

      清叶站在他身后,靠在门框上,在微冷的清晨披着一条淡色的羽织。
      她很早就来了,在他给刀上油的时候就来了。
      但她一直看着,没有出声。
      直到青年收刀入鞘,将它放在刀架上的时候,它因为他的离去,刀身在鞘里发出一声嗡鸣。

      “我会替你把东西和这把刀送回家族在西南的驻地。”清叶说完,透过回廊,看向外间,晨露和晨曦,还有空气中漂浮的细细灰尘,她呆呆地看着,像是在发呆。
      “你不会后悔吗?”她突然问,端着长长的银雕烟杆,却没点燃,“放下你的刀,你不会后悔吗?”
      “你用词不对。”青年站起身,在早晨的光里仔细端详刀架上的红色刀鞘,它很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任何刀——属于一位武士的任何刀——都不应该如此简洁。
      但青年微微颔首,非常满意它的简单和质朴,“我永远不会放下我的刀。”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它,这刀,不适合我,准确的说,没有一天属于过我。”他路过愣住的清叶,拍拍她的肩好叫她回神,“我拿到它第一天就知道它不属于我……你烟,不让抽就别装样子……所以我连名字都没起。”
      清叶抽搐着嘴角,看了眼手中的烟杆,“我以为你是懒得起名字……可家主拿收走你的刀威胁你。”
      青年顿住,清叶跟在他身后,差点儿收脚不及。

      这个年轻的男人转过身来,歪着头看着清叶。
      在走廊里,在明明灭灭的微小烛光里,他在笑。
      “所以这才是让我觉得好笑的一点,”他说,“他以为收走我的刀就意味着剥夺了武士的身份,他以为这样做能让我再也不能拿起一把刀,他觉得这样做对我来说比任何威胁都要有效。”
      “可是我一直不懂这些贵族和武士到底有什么毛病,他们觉得我憧憬了半辈子的人——一个忍者——就是低贱的。”青年的手局促地做着小动作,尝试在伙伴的面前自我剖析,“可我根本不懂……武士的尊严能停止战争吗?我觉得不能吧,就像优越的血统不能让我填饱肚子……我一直在想他们——我是说这些挑起战争的人——他们到底高贵在哪儿?难道一个尝试追求和平和安宁的人——甚至说是一个忍者——不比他们肥胖的身体和华丽的牛车更高贵吗?至少忍者还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年轻的男人尝试向妓、女解释自己的想法,也许因为他不常这么做,他的话语颠倒甚至是凌乱的,但是这不妨碍清叶从他的话里摄取了不止一个的重要信息。
      她觉得后背发毛,嗓子发痒,“……所以你算计了他。”清叶清了清喉咙,“就像他不明白那把刀不是你的,他也不懂你根本不是武士。而你用根本没有的武士身份和一把从不属于你的刀换取了离开家族的机会。”

      青年看着清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是的,我算计了他。这还是我第一次尝试这么做,但是结果看起来还是很成功的。”
      清叶盯着手中的烟杆死看,心里无比后悔拿起它的时候为什么要听从某人的话没有点它,“你不仅成功了,你还挺幸运。”
      她干巴巴地说,“今早的消息,千手和宇智波结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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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到达忍族联盟目前驻地的时候是在傍晚。
      他在看守门口的犬冢族人那里登记自己的身份,他听见他们说先写姓名,再写从哪儿来的,又说你得写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再之后,他就再没听进去过那个漂亮的犬冢姑娘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天。
      普通的风,普通的温度,普通的夕阳,普通的他自己。

      目光越过大门,逆光,他看见那个人。
      他披着一身细碎的金,眼睛是漂亮的绯红色。

      青年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片刻之后,他才笑了笑。
      “无名。”

      青年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口被体温蕴热的铜板,衣领纠结成一团。
      “我叫无名。”

      那一瞬间,
      细腻暖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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