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彼旷野（蛮荒）》巫羽

13、往事

　　夜辰被带到星洞上层，但他被独留在骨屋之外。老熊皮和羽环牙，还有大贝、大狼四人进入骨屋，去见觋丁。

　　他们的言语会对自己不利，但是夜辰已意识到，他在星洞已经待不下去，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十二三岁时，夜辰曾试图离开星洞，那时他受到他人挑衅和殴打，反倒被人们指责所有过错都在他。相类的遭遇，次数非常多，那时夜辰突然决定：他要离开星洞，他再也不回来！

　　他独自一人拿着长矛，背着弓箭，在天未明时离开。

　　人们冷漠看着他瘦弱的身影走出星洞，走进黑暗，没有人告诉他千万不可。当时的人或许也不相信他敢独自离去，认为在赌气，没过溪就要教野兽给吓得跑回来。

　　唯有小西追了出来，她拉扯住夜辰的衣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她哭着说：“哥哥别走，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她的话语让夜辰感到悲伤，他蹲下身，拉开小西的手，骗她：“我去打兔子，会回来。”

　　那时的夜辰，心里冷硬如石，无论是对小西，还是对自己，他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夜辰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天还没完全亮起，四周阴暗，小西啼哭了起来，她意识到夜辰再也不会回来了。胖木的母亲听到哭声，循声出来，她将小西揽到怀里安慰。

　　夜辰独自在落日林游荡，遭遇狼的攻击，好不容易逃脱。黄昏，他孤零零一人在林子里漫无边际地行走，误入林地马的领地，被马群驱逐撵赶，险些遭马蹄践踏而丢失性命。

　　在惶恐不安，饥饿和疲惫的交迫下，天边的太阳西沉了。

　　四周猛兽吼叫的声音，令人浑身发冷，它们有锋利的尖牙和利爪，凶猛矫健，能瞬间夺走人的性命。

　　夜辰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树上过夜，他不敢入睡，在这黑漆的世界里，他如此的弱小。夜辰艰难地熬着，渴望太阳能再次升起，然而黑夜是如此漫长。

　　在不知不觉中，夜辰还是睡着了，他做起噩梦，梦里一声尖锐的女声拔地而起，如此刺耳而恐怖。他从梦中惊醒，听到身边豹子低沉的吼声，还有一股腥气在挨近。

　　天似乎快亮了，夜辰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头正在爬树的豹子，它两双光亮的眼睛，冰冷盯着自己。

　　“啊啊！滚开！”夜辰吓得大叫，用长矛拼命扎它，将它逼下树。

　　然而豹子绕树走动，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它那双像利爪一样冰冷，充满兽性的眼睛，像噩梦般挥之不去。

　　夜辰往更高处爬去，豹子也在缓缓接近，它如此聪明，警觉和夜辰拉开一定距离，正是长矛扎不着的距离。夜辰取下弓箭，朝下发射，视线模糊的情况下，他只听闻豹子怒吼和树枝折断的声响，但不知射中与否。

　　手中的弓箭很快射完了，夜辰握矛浑身战栗。

　　豹子觉察到夜辰不再攻击，它在树枝上轻盈跳跃，瞬间逼近夜辰，夜辰吼叫着，用长矛扎它，惊慌中，却也因身子失去重心而坠落在地。

　　那是下过雨湿润的草地，夜辰仰面躺在上面，身体因撞击而失去力气，他目睹那头庞然大物，从树梢跃下，那双发亮的眼睛直逼自己……

　　“脏毛。”老熊皮摇了下夜辰的肩，重伤的夜辰因伤重虚弱而昏睡。

　　夜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星洞里，而非在多年前那片恐怖的林子中。昏黄的火光入目，他坐在骨屋之外，他身边有老熊皮，还有一群人，包括羽环牙和星齐。

　　老熊皮看他模样茫然，对他提醒：“觋丁要见你。”

　　夜辰摇摇晃晃站起身，他腿伤疼痛不已，难以站立，老熊皮给他一根木棍，夜辰用它做木杖。夜辰支杖，艰难地朝骨屋走去，他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掀开皮帘子，进入骨屋。

　　这是夜辰记忆中第二次来到骨屋，第一次在他十二岁那年，他受豹子袭击，奄奄一息，被猎矛背回来，送进骨屋，由觋丁医治。

　　觋丁坐在骨屋正中，屋中燎着草药，有种淡淡的甜意，它缓和夜辰身体上的疼痛。

　　夜辰走到觋丁跟前，将身体伏下，觋丁抬手放在他头上，用苍老的声音对他说：“自你到来，纷争就从未停止。”觋丁似乎发出了叹息，“夜辰，你为何要背叛部族？”

　　为何要背叛呢？那个敌人不像敌人，而他的族人也不像族人。

　　可是星洞的人们收留了我，星洞人中有抚养我的养母，有传授我知识、还有救过我性命的猎矛。
　　夜辰默然，他没有回答。

　　“你心里充满愤怒，夜辰，你恨着自己的族人。”觋丁将放在夜辰头上的手轻轻抬起，他仿佛已知晓夜辰的心思，“你像个星洞的敌人，不是族人。”

　　夜辰没必要隐瞒什么，他觉得觋已经窥见他的心思，他说：“觋，我不是星洞人，我来自南方。”

　　觋丁仿佛没听到夜辰这些话，他离开夜辰，在小火堆旁煎药。

　　“他们说我是祟鬼，觋，我是祟鬼吗？”夜辰不大懂祟鬼的意思，但他知晓，人们没有受伤却生病难受，都是因为有祟这种恶神在作恶。

　　觋丁从陶罐里倒出一些药汁，将药汁倒进一只小碗中，他把小碗递给夜辰。

　　夜辰接过小碗，一口将药汁喝下。一些寻常的伤，人们自己会医治，而严重的伤，则必须求助于觋丁，他的草药很灵。

　　觋丁喃语：“你是什么，我还看不到。”
　　身为觋的直觉告知他，夜辰非同一般，他出生在星洞绝非巧合，但这意味着什么，觋丁没有得到启示。

　　“觋，请你告诉我，我出生的事。我母亲的族人，他们住在哪里？”夜辰恳请着。

　　“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有片枯死林，他们曾经住在那里。”觋丁回道。
　　“后来他们去哪里了？” 夜辰问。

　　“他们一直没离开过，他们都死了，受到祟神的诅咒。”觋丁握紧巫仗，神色恐怖。
　　夜辰愣住了，他母亲的族人都死了。

　　那母亲呢？她怎么来到星洞，我呢？为何我还活着？

　　觋丁仿佛知道夜辰内心的疑问，他继续说：“那是秋猎的时候，猎人们在白湖追捕毛象，遇到一个怀孕的女人。女人说她族人都病了，很多人在死去。”觋丁还清晰记得夜辰的母亲，那是位相当貌美的女子，而且她还有身孕，将诞生一个孩子。

　　觋丁后面讲述的事，则更超出夜辰的意料。

　　猎人们将夜辰的母亲带回西山洞，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腹疼难受，像似要生产。女人和孩子，都很珍贵，星洞人决定留下她和她的孩子。

　　有两个星洞猎人前往女子部族居住的地方探看，发现那是一处迁徒者的住所，他们不住洞穴，在地面上搭屋。木头和草束丢得到处都是，本该营建草屋的居民要么已死去，要么病入膏肓。

　　他们的口鼻上都有血，后来星洞人才知道，只要沾上病死者的血和唾液，就会染病死去。

　　夜辰出生后不久，“祟神诅咒”在星洞肆虐，没多久，夜辰的母亲死了，星洞的不少人也以相同方式死去。

　　恐惧和愤怒的星洞人，打算杀死还是婴儿的夜辰，认为是夜辰的族人将崇神带进落日林。但觋见夜辰并没有任何病状，认为他的存活意味着祟神将离去，后来果真如此。

　　由于发病的人会很快死去，这种病没在落日林大肆蔓延。

　　人们悲痛地掩埋死者，焚烧他们的物品，放火毁去枯木林——正因为遭火燎，所以后来有这名字。

　　夜辰则由一位善良的女人抚养，她就是夜辰的养母。

　　听完觋的话，夜辰陷入沉默，有时去知道，未必比不知道让人轻松，哪怕这么多年来，夜辰有困惑有不忿，然而痛苦之上有更深切的痛苦。

　　冰冷的两道泪水从淤青的脸庞滑落，夜辰无声地哭着。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像似恍然，像似委屈，像似愧疚，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躬着身子，无声痛哭，哭泣后，夜辰抬起哀伤的脸庞，看向觋丁。觋丁执仗站在他身旁，他手中多出一样东西，是一条细绳，细绳的两端贯穿一块弧形的石头，是件玉璜。

　　觋丁把玉璜交给夜辰，说道：“你母亲生前佩戴它，它是一块冰石。遥远的南人也称它：玉，是比象牙贵重的东西。”

　　夜辰接下，攥在手中，手心一片冰冷。

　　“你离开星洞，往南去，别再回来。” 觋丁用巫仗敲击了一下地面，权仗头部挂着的贝螺沙沙作响，在星洞里回荡。

　　这么多年了，这个生活在星洞的外人，终究没能长成一个星洞人。他留着，只会让星洞不得安宁。

　　夜辰捏着玉璜，走出骨屋，在骨屋皮帘落下那刻，他朝骨屋伏身，许久才抬起身。他知道是觋丁最初保住他的性命，这些年，也是觋丁留他在星洞，而没让他自生自灭。

　　骨屋外的人们几乎都回去睡了，老熊皮还在。

　　老熊皮听到脚步声，他抬眼，他眼神冷淡。夜辰从他身边走过，因为腿伤，走得相当缓慢，他不知道老熊皮在后头一直在看他。

　　夜辰手脚并用爬石阶，听到老熊皮在身后说：“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夜辰没任何怨言，他早有离开之意，只是顾念着小西。

　　老熊皮离去，夜辰还在石阶上爬着，他得去下层，回自己卧处。

　　突然有只胳膊拉住夜辰，夜辰抬头，见到大狸和小西。这两人沉默无声，将夜辰搀扶，带他步下石阶。

　　我是个星洞叛徒，你们都知道了吧？夜辰苦笑着。
　　宁愿就这么孤零零的，他怕这两人和他走得近，连带着被星洞人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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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辰真正所属的部族，文明程度比落日林的人高很多。
易：不许你往南，一个人会死在路上。
辰：那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