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司郎中》陈子鹤

27、态度

　　修玄素霜白的面容此际微微发红，心里按捺住激动和几缕别样的心绪。这么多年来自己仿佛不是真正地活着，即便不停地处于读书学习之中，始终有一股愤懑之气在胸中激荡，萦绕不去。

　　如今始知真相，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微末身份使查案之路困难重重，甚至上有上官鼎力支持，下有后台强大的好友倾心相助，便是退婚这样的事情，都能收获意外之喜。可以想见似乎并不需要太久，自己便能抽丝剥茧，将一股股一束束信息整合起来，最终捉到那条埋藏在青州官场下的暗索，将其公布于天下。

　　修玄素早已看得开了，此时早非当年那个一心科举入仕的孤傲少年，对于名利，更是有种浮云如烟，淡渺自去的态度。可即便如此，一想到自己将来以微末之身将堂堂七宗五姓之一的一处分堂拉下马来，还是会涌现出无比激荡的情绪。

　　虽说伦文堂不算是郑氏的主脉，可伦文堂扎根青州数百年，也算是青州地面上一等一的世家豪门。

　　这样一个深扎在盘根错节的官场上的毒瘤，一刀下去，该是何等的畅意舒怀？

　　“修兄，现在查是查出来了，可接下来，又该如何下手呢？”

　　修玄素双眉紧蹙，查到线索固然令人激动，可亦不过只是查到了已故明堂李由之和郑翰君之间的联系罢了，如今李由之已经入土，想要从李由之的嘴里撬出话来……

　　想到这里，修玄素心里微微一动，他和吴宗道之间可至今还未有过深谈，却不知是否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不过修玄素嘴角微扬，掠过一丝笑意，道：“你也是来青灵县查郑翰君的，可否说说你心里的打算？”

　　郑翰君以为修玄素是暂时想不到办法，打算听听他的打算以利行事。便老老实实地道：“我们郑家各路的探子全都掌握在郑家老太爷的手里，来青灵县之前，老太爷将青州地界的权限都交予到了我的手里。其实能在青灵县遇见你真的只是凑巧，我之所以能来青灵县，便是断定他郑翰君只能想办法将其安排到自己曾经在任过的县衙以利监视，恰好这青灵县的条件最为妥当。”

　　修玄素闻言面露讥讽之色，道：“你们郑家都喜欢落地下蛋，到处埋下暗子么？”旋即脸色又是一沉，“这么说眼下衙门里还有他郑翰君的人？”

　　“那倒不会。”郑翰君沉吟片刻，道：“我是主家，他是分堂，他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冒犯我，至多便是在我宅子左近命人看顾，好找由头寻到我的把柄。毕竟我如今孤身在外，总有机会做出有违族规的事来。”

　　说到这里，郑翰君的脸色倏然一变，朱红色的嘴唇渐渐泛白，眸中透出后怕之意，“还好我奔回主家取药之事明面上是被老太爷驳回了，并下了封口令，只说我是赌气归家，取药也只经我二叔爷一人之手，否则早晚要查到你的头上……你在沂门县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伦文堂的人？”

　　修玄素闻言也是心中一凛，道：“吴大人让我早离了，那时还未发出老明堂的讣告。”

　　郑怀邑吁了口气，道：“这吴宗道也算机敏，否则你在沂门县漏了脸，我这位素有机心的族叔，肯定会怀疑你知道了什么，届时再知我突然赶回主家，恐怕不仅是你，连我们主家私下里的打算，都要被他猜透了。”

　　修玄素的脸变得几近透明，说话时语气里带着深深寒意：“你那里没有问题，可我在衙门里大病一场用了追魂草的事……”

　　“这你放心，吴大人早有安排，对外只说是秋闱之后心力交瘁，周郎中那里也都交代了。”

　　“可你来回奔波取药确实是为了我，这件事一旦被他摸清楚了，终究对你我不利。”

　　郑怀邑垂眸道：“如此看来除非你不继续在青灵县当差，否则即便他现在没有手段知道这些，可将来一旦注意到你我之间的关系，恐怕也会起疑……”

　　“青灵县早就成了我的是非地，其实我早有离开的打算了。”

　　修玄素闭上双眼，脸上涌现出痛苦和悲怆的神情：“看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先去见一见吴大人吧。”

　　原本在心里算好的好棋，经过郑怀邑简单的剖析，竟发现自己若不是一直被人有心遮掩，恐怕早已暴露在了郑翰君的眼里。

　　面对一个近乎对青州有着十足掌控之力的高官，他必须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谨慎，只要稍稍一个小小的闪失，便如同深海之中逸散的一丝鲜血，很快就会招来无法抗拒的庞然大物。

　　此时修玄素虽在暗中，但他的暗相对于伦文堂隐藏在青州明面之下的暗中力量，便弗似夜色下一盏微弱的灯光，一旦将自己变成燃烧的火焰，便会遭来整个黑暗的无情吞噬。

　　出了架阁库，修玄素有意和郑怀邑拉开距离，未想郑怀邑却是攀上修玄素的肩膀，凑过脑袋笑道：“衙门里都知道咱们俩兄弟志趣相投，你若是刻意生分了，反而不妥。”

　　修玄素怔了怔，一言不发却是面红耳赤。郑怀邑看得有趣，又不敢过分欺他，松了手摸了摸下巴，道：“你先回自个的衙门，我出去买点鲜肉酥饼吃。”

　　吴宗道第三天才从乡下回到青灵县衙。此行收获颇丰，几个深居乡里的老举人也都被他一一拿下，这么短的时间内，青灵县的士绅豪族被他收拢了大半，按李由之以前的吩咐，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往后的日子便没有这么累了。

　　只不过裁撤李相录这件事，着实让他在衙门里的风评变得有些差了。好几位衙门老人颇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都觉着吴大人有些凉薄了，尤其是下乡收拢人心的做法，更印证了他急于揽权的心思。

　　这般委屈吴宗道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若没有李相录这件事，他的种种行为根本就是新官上任的正常做法，而今却带上了特殊的味道。

　　这郑翰君果然是个多疑的主子，一封薄册并不能让他真的放心，非要彻底切割方能获得信任。

　　说到彻底切割，这修玄素多少也是郑翰君一直厌弃之人，自然也要被清算的。

　　吴宗道体慰手下幕僚这些天来的辛苦，在喜来居酒楼为师爷们订了一桌酒菜，然后便独自一人领着两名差役回了衙门。

　　步进三堂之内时，身边已没了人。他脸上微有倦容，几日来的奔波劳累和强颜欢笑让他觉得非常心累，却又甘之如饴。

　　入了暖阁，吴宗道拎起袍裾甫一落座，门子便匆匆入内禀告：“老爷，修书吏求见。”

　　吴宗道愣了愣，道：“他从武城县回来了？”

　　“三日前便回了。”

　　“叫进来吧。”吴宗道揉了揉头，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

　　修玄素快步趋入暖阁，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亲眼见那门子出了大堂，身影消失在了阴暗里。

　　转过身，霜白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意，行礼道：“吴老。”

　　吴宗道抬眼瞧向修玄素，慢吞吞地道：“随我去内室。”

　　进了内室，光线稍显昏暗，唯修玄素的面孔在这样的环境里，仍旧白得有些过分，双眼中放出烁烁光芒充满了询问之意。

　　吴宗道将自己的身子靠在坐靠里，也不吩咐修玄素坐下，只道：“婚约的事情，解决了么？”

　　修玄素原本有心将事情细细道来，可不知为何，他从吴宗道疲倦的面容里感到一丝陌生。曾经那位言笑晏晏对自己待如亲族后辈的中年人，如今却仿佛有了距离感。

　　难道当了一县之尊，便不能太过亲近了么？

　　修玄素不太明白，心里的无数话语最终变成一句简单的禀告：“玄素将冯莺莺休了。”

　　“嗯。”吴宗道闻言闭起双眼揉着眉头，道：“我知道玄素来想说什么，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让玄素有半步差池。”

　　修玄素听了心头一暖，道：“吴老，老明堂当日，可有什么托付？”

　　吴宗道摇了摇头，睁眼时眼里仿佛沁出一缕寒意，让修玄素微有些恍惚，细看时，却只是略显浮肿的双眼，有几许伤感和缅怀在其中。

　　“只教我好生看顾你，能帮你的，我都会帮你，毕竟你初次秋闱时，老明堂当时还是东平府的一名主事，你的事，他也是经手的。”

　　修玄素闻言浑身一震，脸色几近透明。吴宗道所言的时间确实没错，但当初李由之即便是将死之时，也从未说自己对不住修玄素这样的话来。

　　“你放心，本县一定会替老明堂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