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8、肆（上）

　　【宇文长庆，如果我那时没遇见你，没遇见李佑，或许我真的会嫁给李承乾，做万千宠爱的太子妃。可是那样，楚靖溟，便不再是楚靖溟。只是，如今的我，只是想起你，就会觉得心痛。却偏偏要，弯弯嘴角，直笑到心里。】
　　正午前的阳光白花花的十分晃眼，饶是摇影站在阴凉地里，依旧热了一头汗。楚靖溟与李四待在亭子里也并不好受，斑白的石柱散发出一种老旧的尘土气息，刺耳的蝉鸣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亭子边上开着的花一朵朵也都打了蔫儿，死气沉沉的垂着。
　　楚靖溟笑一笑，又转过头去看摇影，见她热的站不住，不免有些心疼，便开口向李四道:“今日天气这样热，我们在这里站着，倒像两个傻子了。不如就先到这里，等天气凉爽些，我再来找你或你去寻我，都是可以的。”
　　李四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正对上摇影含羞带怯的一双眼睛，颇有些不以为意，却不忍弗了楚靖溟的意，只道:“这倒也是，倘若再站在这里，你有个哪里不舒服，倒又是我的不是了。况且，来日方长。”他的眼睛如同一汪春水，波光潋滟，脉脉含情，唇边的笑容则宛如春风，扬起了垂柳，散乱了落花。
　　“怎会？”她的笑容里不由得有些僵硬，眼神中也多了些距离感，“那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去吧。”说罢，她唤来摇影，一同要往宫外去。
　　摇影似乎有些不情愿，神色中略带几分犹豫，她抬眼瞅了瞅李四，见对方并无挽留之意，只得低声道:“李郎君，再会。”这才跟在楚靖溟身后低着头往前走。
　　李四并未答话，像是没听见似的，倒是楚靖溟吃了一惊，偏过头看了看她。
　　她素来清楚摇影的性格，知道对方一向不喜同不熟识的人说话，今日却同初次见面的李四道了再会，当真是奇怪了。
　　然而她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几分，只暗自一笑，不多言语，径直离开。
　　两人出了宫门并没有直接回侯府，楚靖溟说想吃鸿宾楼的菜，就带着摇影先去了东市。
　　进去后她们上了二楼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本来摇影是不能与楚靖溟同桌吃饭的，楚靖溟却硬拉她坐了下来。
　　摇影的脸红得像是刚刚在太极宫里看见的凤凰花，双手局促的放在膝上。楚靖溟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点了菜，就一手支着头倚在窗上看外面。
　　此时东市刚开不久，还没有多少人，只有些卖东西的小贩还不知疲倦地吆喝着，对面屋顶上的琉璃瓦在太阳下映出一片刺眼的白光，朱红的窗檐都落了漆，满是斑驳萧瑟的意味。
　　“娘子……菜上来了，我还是服侍娘子吃吧。”摇影小心翼翼的唤她，声细如蚊，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着，同我一起吃。”楚靖溟也不看她，仍旧向外望着，小二将菜上了桌，点头哈腰的说着菜齐了她也不理睬，那小二只得讪讪的去了一边。
　　摇影见状焦急的摇摇头，慌忙的看着楚靖溟，道：“可是，娘子，叫人看见就不好了，怕是要说闲话呢。”
　　“他们想说就随他们说去，平日里说我侯府的闲话说的还少吗？不管他们，吃饭。”说着她转过头来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见摇影还不动手，扫了她一眼道:“快点吃吧，平日在府里，也没见你这般拘谨。”
　　摇影见拗不过她，只得颤巍巍的拿起了筷子，却不知道要从哪里下筷子。楚靖溟却也不再管她，自顾自吃起来，吃不过几口，又叫回来小二，叫他给楼下候着的车夫小厮也送些菜去。
　　楚靖溟吃饭一贯是慢的，又折腾了好几番，即便这样，她吃完的时候摇影还拿着筷子只吃了几口，见她吃完，急忙放下筷子。楚靖溟伸手制止她，说:“你吃你的，尽管放开了吃，不用管我。”
　　摇影张张口想要说着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送了回去，只得低下头，巍巍的去夹盘里的菜。
　　“摇影，你可知道，为何我去东宫里，还没有找人，李四便来寻了我？”楚靖溟忽然开了口，却未曾看摇影一眼，只是看着窗外。
　　听到这话，摇影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轻声道:“回娘子的话，摇影不知道。”
　　楚靖溟这才转过头瞧了瞧她已然泛红的脸，又道:“你可知道，他不过一个侍卫，如何可以那么快就得知我去了？”
　　“……摇影不知道。”
　　“你可知道，为何他同我说了那样久的话，居然可以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有人上报他玩忽职守？”楚靖溟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目光灼灼。
　　“摇影……不知道。”摇影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头也低得更低了些，不敢去看楚靖溟。
　　楚靖溟却不放过她，声音愈发冷然道：“你可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区区的侍卫？”
　　“娘子！”摇影完全变了脸色，苍白的一张脸怔怔的看着楚靖溟，揶揄着不知所措，连手中的筷子也落了一只在桌上。
　　楚靖溟却神色不变，扭头又看向窗外，幽幽的声音在喧闹中却是无比清晰:“摇影，别说是你，他这样的人，连我，亦是惹不得也惹不起的。何必，要将一颗心记挂于他身上。”
　　“娘子，摇影知道，李郎君喜欢您，摇影不会做逾矩的事情，摇影只是……觉得李郎君他，是个好人，与娘子也相配。”摇影执拗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都泛上了雾气。
　　“摇影，这样的话，再不许对旁人说，连冷疏也不行。”楚靖溟闻言微微冷了神色，轻声喝止，“你要记住，李四这个人，既不会是我的良人，更不会是你的。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不想你有一天遍体鳞伤，才明白痴心错付这几个字。”
　　痴心错付！她又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女子苍白单薄的剪影，凄厉决绝的话语。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绝不愿，做这样的女子。
　　可是，为什么她，却总忘不了一个宇文长庆！她应该做的，她是知道的，应当彻底斩断这牵连，再不踏足泉湖镇。
　　再不踏足泉湖镇……然而只是想到这里，心中就一阵抽紧的疼痛。
　　楚靖溟说到这里便再不多言语，只直直盯着窗外看。而摇影则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楚靖溟神情凛然漆黑如墨丝毫看不见底的双眸，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反复重现着李四春风化雨般的笑，像是一道白光，硬生生扒开了她的心房。

　　楚靖溟不再同摇影说话，只是坐在窗边看着看着，正在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传入她的视线来——正是今日才见过的李佑。李佑这时已又换了一身衣裳，寂静的月白色，却仍是遮掩不住他那一脸的轻佻神色。楚靖溟想起从前听过的李佑的名声，只知道这人除了样貌出众之外，更是大唐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这还是之前此人多在封地，而今回到长安养病，却日日流连于平康坊里，只叫他风头更胜。
　　楚靖溟不意又看见他，疑惑之余更觉得不喜此人，只是又仔细看了看，才发觉李佑并不是一个人。除却身后跟着的小厮，李佑前头半步处，竟还有着一位妙龄女子气冲冲的往前走去。
　　李佑不慌不忙在后头跟着，嘴角噙着笑，终于还是收了扇子一把将那女子拉入怀里，楚靖溟这才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孔——当真是臻首娥眉，艳若桃李。
　　竟是韦挺韦御使的女儿，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韦嘉懿。韦嘉懿向来养在深闺，楚靖溟也不过见过她几次，只觉得她性格有些骄纵，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上宠着的，却是不曾在重阳大典上遇到过，不晓得她还有什么其他才学。
　　此时乍见了韦嘉懿，只觉得好奇，便稍稍收了身子，悄悄地看着他二人。
　　李佑此时拉了韦嘉懿入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韦嘉懿瞬间就红了脸，挣着便要出来，却挣扎不得，反被李佑抱得更紧些，道：“好容易才见小娘子一面，小娘子却连薄面也不肯卖我一个，当真是叫我伤心欲绝。”
　　韦嘉懿这才停了挣扎，微红了眼角，看也不看李佑一眼，嗔道：“日久又如何，不久又如何，只要你心里有我，何论久不久呢？可你心里……”
　　李佑低笑一声，将韦嘉懿脸庞掰向自己，眼底漫上了几分情意，柔声道：“小娘子今日难得的主动啊，这一别许久，本王可是……甚是想念。说起来上次小娘子同本王说起，很是喜欢金玉轩心制的珠花，本王也不知道小娘子最喜欢什么样式，就都买了下来。小娘子今晚不如就留在本王的府里，和我……一同挑选一番可好？”他这话落在楚靖溟耳中连她都不禁有些听不下去，可李佑却偏偏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明显是说惯了的。
　　“这……家中管教甚严，恐不能行。”韦嘉懿此刻脸已红到了耳朵根，看都不敢再看李佑一眼，惹得李佑竟仰天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本不打紧，可是楚靖溟却不曾料到，自然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绢子丢下去。她这绢子还是方才新买的，阳光下头亮的厉害。这一下便被李佑瞧见了，不过李佑却只是愣了一愣，目光便从她的脸上划过去，如同没有看见一般，附在韦嘉懿耳边道：“那本王待会儿亲自送去小娘子府上，可好？”然而他虽是低语的样子，声音却偏偏刚好能传到楚靖溟耳中来，像是故意叫她听见一般。
　　如此这般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是不敢再听，可是楚靖溟瞧他故意炫耀一般，反而不再躲藏，而是大大方方探出头来，看着李佑，满脸皆是挑衅。
　　韦嘉懿已然埋首在了李佑怀中，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她毕竟不晓得有人偷窥，到底那声音还是传了出来：“喏……若是五爷能越过我家那高墙——”
　　李佑呵呵一笑，手扶上韦嘉懿的鬓发，继续道：“高墙本王倒不一定翻的过去，怎么本王去了，小娘子却连门也不为本王开吗？”
　　“若我不叫你进门呢——”韦嘉懿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盈盈看着李佑，不只是玩笑还是真心娇声道，“五爷风流之名长安人人皆知，我怎知你对我真心？”
　　李佑接下来映在楚靖溟眼里的样子明显假的厉害，可是在韦嘉懿眼里，却明显是一派情深，他捧着韦嘉懿如玉脸孔，款款道：“呀，小娘子竟还不相信我吗？小娘子若是不许，我便在门外等到小娘子应允便是。我对他人怎样且不说，对小娘子，自是一片赤诚真心。”
　　他这话听得楚靖溟是又好笑又觉得反胃，直在上头咂舌，弄得摇影奇怪的不行，她却不在意，只听着韦嘉懿冲着李佑款款道：“五爷是不是真心我不知晓，可倘若有朝一日，能收到五爷的聘礼，而不只是这几只珠花，便是叫我死也无憾了。”
　　事到此时便已谈婚论嫁，楚靖溟不由暗暗感叹韦嘉懿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连李佑这等纨绔子的话也肯信，正感叹着，眼睛一角便有瞥见一个粉嫩身影在李佑身后若影若现，也不知李佑发现了没。
　　想来李佑是不曾发现的，他已拉起韦嘉懿的纤纤玉手，衔情蓄意道：“小娘子既这么说，那便是甚合本王心意了，小娘子且安心，今日我自是不会对小娘子怎样。且无论今日之后长安城如何说道，本王八抬大轿迎娶进门的人，都只会是小娘子。”
　　山盟海誓不觉羞。
　　这下子楚靖溟都不又替他红了脸，连终身大事也能拿来玩笑，恐怕除了李佑便没有旁人了，这下子估计连韦嘉懿也不会信了。
　　“今日得五爷这番话，便够了。”这话出口，几乎是要落了泪来。
　　可韦嘉懿居然信了，楚靖溟唬了一跳，终于没抓稳，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帕子悠悠落下，像是只孤零零的小蝴蝶。
　　“只盼着早些，携小娘子的手，看那一对红烛燃至天明。”若不是楚靖溟今日早些与李佑有过那一段，恐怕此时也要信了他，他姣好如女子一般的面孔含了情意，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几乎要吸了人的魂魄去。
　　“我韦嘉懿也起誓，今后我嫁的，心心念念的，也只会有李佑一人。”
　　话至此，楚靖溟再去看那个粉嫩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比之云雾散去还要干净。她自己也实在看不下去，又怕别人拾走帕子与她不便，忙领着摇影匆匆走了，却不曾瞧见韦嘉懿埋首于李佑胸前之后，李佑那豁然清明的一双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