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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叁(下) ...

  •   日子便这般晃晃悠悠到了中秋,楚靖溟本来早早便与钱万三柳云瑛等人约好,要一同出去赏月喝酒的,却不料八月十五这天早上,楚靖溟便病倒了。
      老侯爷着急坏了,慌慌张张差了唐哲修去找医生。湄姨则在她榻边一个劲的哭,老侯爷心神不宁地叹气个不停,连晚上太极宫的中秋夜宴也不愿去了。
      楚靖溟身上虽难受的厉害,到底头脑还是清醒的,听了他的话便笑着安慰老侯爷:“宫里那位小气的紧,一年也请不了臣子们喝几次酒,阿耶这样错过了,岂不可惜。况且,这样的宫宴,若阿耶托词不去,还不定引来多少是非呢。”
      老侯爷听着这话,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在自家女儿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得无奈的应允。再加上午前医正已来看过,说楚靖溟的身子并无什么大碍,只因之前的病,又加上天气渐渐凉了,小心养着也便是了。
      下午的时候钱子舟、柳云瑛和杨小环得了消息赶来,那时楚靖溟已好了许多了,然而二人仍很是遗憾了一番,还道:“本打算今日再去从前那家酒肆尝尝他家的锁阿娇,却不料你病了,小环也只得出来这一时,晚上就要回去的。倒只剩了我和小钱,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说这话时眼里明显装着笑意,楚靖溟瞧见了也不点破,只笑道:“这倒是我们的错了,倒累得你与小钱要相顾两无言,倒不如一同在这陪我病榻赏月的好。”
      杨小环被柳云瑛脸上幸福闪了一路,此时早忍不住,忙附和道:“就是就是,你既与小钱无话可说,倒不如在这儿陪阿楚弹弹琴赏赏月,也好慰我不能陪伴她之心。”
      柳云瑛听到这话脸颊一红,瞪了杨小环,揶揄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钱万三摇着扇子狡黠一笑,道:“你若当真盛情邀约,云瑛也不好拒绝。可是我却离不开她,不如也借你的地方,我们三人一同把酒问月可好?”
      许是他眼中的神情太过真挚,楚靖溟猛然想起从前生病卧床时两人在边上你侬我侬不亦乐乎的情景,不由得后背一凉,恨不得马上送走眼前这两位,却又不愿太过明显,只得强笑道:“你们若是愿意那便是最好的,只怕我这里简陋,我又不便行动,若是委屈了二位可不好。况且,若是父亲从中秋夜宴上回来,可更要不方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深深看了眼柳云瑛,瞥见对方明显泛起红晕的脸颊,才放下心来。
      杨小环却没理解楚靖溟的用意,仍拉扯着柳云瑛使坏:“云瑛儿怎会不愿意,她最愿意陪着你了。”
      钱万三听了这话笑意更甚,正欲再说,却被楚靖溟打断:“她是最愿意陪着我没错,可柳将军保不齐跟我阿耶一道回来,这要是……”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死死攥住杨小环不叫她再说话。
      果然,听她这样一说,柳云瑛便按捺不住了,忙拉着钱万三道:“子舟,我们这就走吧,阿楚想来是要多休息的,我们在这里,也只怕会碍着她,倒不如我们先走,待到阿楚身体好了,再一同出去便是。”
      看着钱万三面上明显一副奸计未成的样子,楚靖溟顿时心情大好,连连道:“那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两个也好趁此机会,好好玩一番。”
      明月东升的时候楚靖溟总算送走了两人,杨小环亦是恋恋不舍离开了,楚靖溟这才松了口气。她说了半天话,此时自然是有些口渴,刚想唤人,方才想起,早些时候冷疏便央了她,说是中秋的时候要同唐哲修出门赏月游玩,楚靖溟念着冷疏近来的样子,也不好不答应她,只说了早些回来,便也放了她去。唐哲修本是不想去的,却架不住冷疏一阵哀求,只得跟着出了门。而摇影,则是跟着老侯爷去了太极宫中秋夜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湄姨今日跟她边上哭了半天,早累的去休息了,她更不好叫。而平日里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又总是毛手毛脚的,楚靖溟也不愿他们近前伺候,只得披了衣服下了床,自己颤颤巍巍的去桌边喝水。
      待她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窗外一轮明月,才恍惚觉得有种凄凉的意味。
      明月成环,人却成玦,原来这世上最讽刺的事情,不过如此。
      上一次的中秋,她明白了原来那种莫名的情愫叫做喜欢,而这一次,她喜欢的那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只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啊。
      楚靖溟知道自己这时应该靠入睡来麻痹自己,可是她又真的害怕沉入梦乡,因为在那里,她会更加控制不住那野草一般疯长的思念。她只能坐在那里,总是满身的疲惫,也抵不过一颗心的剧痛。
      不过孤身一人。
      她自一个人哀叹,忽然便听到窗外有箫音传来,忽而悠扬绵长,忽而婉转缠绵,让她的整颗心都跟着不自觉的柔软了下来。她像着了魔似的走向窗边,不由自主的透着轻薄的窗纱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蓝灰色长衫的颀长身影立于月下,月光洒落在他肩头,更衬他袍色如水,别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意味。他手中一只白□□箫,更像是月光凝结而成的,在他手中便成了灵物,道尽了世间美好。
      是李佑,不是他又能是谁?还能有谁,有着这样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又还能有谁,在这样的夜晚,还能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只为奏一支曲子博她一笑。
      楚靖溟静静伏在窗前,她晓得李佑已经知道她在看他,可她不唤他,他也不抬头,她只静静的听,他便静静的吹。
      那月色恍然便成了从夜空中缓缓流淌下来的一条河,那样静谧而清透的流水,无比温和的拂过她的发梢与指尖,又不知从哪里顺着浑身的骨头与血脉一点点流入心间,从那冰封着的心上滑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裂开了。
      朦胧间,似乎又是那一曲凤求凰。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楚靖溟忽然就想知道,她的面前,站在清亮月色中的这个人,思念的会是谁。因为那缠绵悱恻的思念,竟美得令人惊叹。
      便在这时,窗外忽然下起了小雨,可那吹箫的人却依旧未停,秋夜里的雨一点点浸湿了他墨色的发梢和蓝灰色的袍角,楚靖溟想开口叫他,却不知为何沉浸在那曲子中,一点不想他停下来。然而她到底定了定神,轻声开口道:“李佑。”
      李佑闻言,顿了一顿,抬眼看她,曲子却未曾停下。
      楚靖溟静静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忽而狡黠笑道:“李佑,你若再不来这屋檐下躲雨,我就出去拉你过来了,我这里,可是没有伞的。”
      李佑听了这话,无奈停了下来,笑道:“小娘子明明知道我是不舍得的。”言罢,他抬手扶一扶衣袍上的雨水,举步向窗边走来。还差着几步的时候,他忽然停下道:“我身上沾了水汽,小娘子身体抱恙,可别过给了小娘子,小娘子先把窗子关好吧。”
      楚靖溟闻言,正想说没有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是依言关上窗子,才道:“好了,你过来吧。”
      李佑这才继续走到窗前来,那房檐下挡雨的地方不宽,李佑贴着墙站,才勉强算是挡住了,他发梢的影子透过窗上的月影纱映进来,像是水上飘零的浮草。
      沉默了片刻,楚靖溟低笑一声,道:“你堂堂皇子之尊,怎么又学人家偷溜进别人家院子呢?也不怕叫别人知道,白白说了闲话去。”
      李佑颇不以为然,轻巧道:“小娘子第一次知道我吗?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就叫他们说去吧。”
      楚靖溟闻言不得不佩服李佑在此事上的洒脱和释然,虽然在别人面前她也常常做出一副不顾外人看法的样子,但若真的做起来,有些事情到底还是不行的,而瞧着李佑平素的所作所为,想来是当真不在乎别人看法的。
      想到这里,楚靖溟无奈的摇了摇头,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赞许,道:“也许偌大的长安城,也只有你是当真这样想又这样做了。不过,你又怎么突然想到要偷偷跑来我这里,今日八月十五,太极宫里不是有宫宴吗?怎的你又偷空出来?”
      “那宫宴甚是无聊,我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李佑的声音里满是轻巧,却叫人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而且我刚刚路过小娘子家侧门,便瞧见钱子舟带着他那位小娘子有说有笑的出去了,又想到小娘子的父亲今日是去了中秋夜宴的,我便想到,小娘子或许孤身一人,定是寂寞的很,我若能来陪一陪小娘子,逗一逗你笑,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楚靖溟已不能觉得不感动了,尽管她依旧不知道,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在游戏。但有些时候,一些人说的一些话,就会那样渗入心底,像是不起眼角落里生长的藤曼,静谧无人知晓,却还是生长了。
      楚靖溟无声的笑了笑,连许久未曾松懈的眉间也舒展了些许,半晌,她才开口:“李佑,我可还听说过,你还为小钱拉过媒?”
      窗外静了静,那向来好听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道:“那是我不是不知子舟与他那位小娘子情深意切嘛。”
      楚靖溟轻笑一声,知他窘迫,便也不再逗他,只道:“你要如何逗我开心?”
      李佑又笑起来:“小娘子可听出我方才吹的是什么?”
      “这如何听不出来,是凤求凰。”话一出口,楚靖溟才方觉惆怅,有个苍白的影子又从心间跃出,狠狠地痛了一下。
      李佑却毫不知情,继续道:“小娘子可知道文君与相如的故事?”
      “自然是听过的。”用手狠狠按住心口,无声的大口喘着气,楚靖溟才觉得那感觉轻了许多,才勉强平静开口,“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追求文君,卓文君便动了情,与之私奔,这故事,本就是听了无数回的。”
      还记得小时候学琴的时候,授课的那位琴师,一脸憧憬的讲了那个故事,楚靖溟至今记得,那年轻的女子脸上,明显泛起的红晕。
      只是后来,又不过是一段惆怅往事罢了。
      但李佑的话却并未驻足于此,他接着说:“可是小娘子可知道后来的故事?“
      后来的故事……她也是知道的,相如入仕,飞黄腾达后想到的却不是衣锦还乡,寻这位为了他抛弃一切的妻子,而是一封家书,碎了一个女子全部的梦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独独没了忆。
      他要纳妾,他那才华横溢的一颗心,终究没能只向她一人敞开,那双握笔可生华的双手,要去轻抚别人的青丝,只恨不能共白头。
      天知道卓文君在收到信的时候究竟流了多少泪,可是她究竟是卓文君,娘家对面当垆卖酒逼得父亲不得不妥协的卓文君,那些泪,她究竟和血吞了,却没有妥协。
      她怎会是那样的女子?
      “她怎会是那样的女子?“楚靖溟轻笑一声,问道,却不知问的是旁人,还是自己。
      李佑笑道:“是啊,文君一首白头吟寄去,她的才情,哪里又输给了司马相如呢?“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楚靖溟轻声开口念道,她的声音轻的有些渺茫,李佑在外面听着,竟觉得,是真的卓文君在缓缓念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最后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楚靖溟已几乎要哭出来。
      纵然她不是弃妇,纵然她的情境与这故事丝毫不同,只是她与君,却是真真正正的长诀了。
      卓文君一首白头吟唤回了司马相如,她呢,却再见不到一个宇文长庆。
      世间情爱,最美好的也是最难得的,也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心人已白首,人却相离。
      楚靖溟狠狠地闭上眼睛,忽然凄厉道:“李佑,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那声音里,竟满满是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
      李佑这一刻当真体会了何为心如刀绞,他却装作毫不在意,狠心道:“小娘子以为我要说的是白头吟?错了,我是想告诉小娘子,我认识的小娘子是同卓文君一般的洒脱女子,小娘子看见的,应是这诗里的洒脱而非哀怨,人人皆说文君这是孤注一掷的在赌,我却认为,若是卓文君,即使真的没能挽回司马相如,她也不会为此悲苦终身。而小娘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洒脱女子。”
      是吗?楚靖溟沉默了,她刚刚问出那样的话,是当真也在问自己,然而她却也真的不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许久,她才开口,声音里是说不尽的颓唐。
      “小娘子一定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李佑接着说。
      “我知道……么?”她低声问道,敖澈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又回到耳畔。
      何时才能放下。
      她说那从未拿起,又如何放下。可是想想,她是真的未曾拿起过吗,她或许只是,在为她的放不下,牵强的找一个借口罢了。
      窗外男子的声音温柔如水,一点一点揭开她满心的阴霾:“我不想小娘子,终日哀怨,这偌大的长安,从来容不下哀怨的女子。”
      像是一线星芒闪过,楚靖溟的眼角忽然酸涩的发痛,但是却没有一点点湿润,她忽然叹了口气,松开了不知什么时候握紧的手指,轻声道:“谢谢你李佑,我不会的。”
      他又笑:“不必,小娘子说过,我们是朋友。”
      良久,她终于下了决心,这样说道:“我答应你,无论怎样,会试一试。”李佑没有回答,楚靖溟却知道他心里的答案。
      李佑豁然收紧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松了下来,他的手亦松开,那手也冰冷的几乎麻木了,衣袖上的水顺着手背向下流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着。
      他无声的笑了笑,轻叹一口气,道:“我再说些别的故事给小娘子听吧。”
      外头的雨还下着,衬得那明月透出极柔和的光晕,李佑好听如清晨雾气一般的声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给人一种宁静悠远的意味。
      到很久以后,楚靖溟还记得那个晚上,微雨竹窗,即使他们说的许许多多的话她都不记得内容,却有一个声音,给了她在那样久梦魇之后的第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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