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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捌(下) ...

  •   李佑不知笑了多久,终于无声,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沙哑道:“我听闻你为家中独女,想必令尊必视你为掌上明珠,那样安稳的生活……可知我有多羡慕……”
      此时却轮到楚靖溟笑了,她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直逼向他,漆黑的瞳仁仿佛燃起了火焰,剧烈而凛冽,冷笑道:“羡慕?你说你羡慕我?”
      你可知——
      没有人的人生是真正安稳的?
      然而楚靖溟没有问出口,她笑意更盛,玩笑般道:“我阿娘自幼便不在我身边了,你羡慕我?我跟随阿耶四处为官,你羡慕我?你知道你在羡慕什么吗?”
      李佑愣了愣,仿佛被她看的害怕,又颇有些惊异于她玩笑的话,只得低头躲过她的目光,低首笑道:“即便如此,我不知道你,你也不知道我。我心中的那些苦楚,又能说于谁人听?心非木石岂无感,不过是吞声踯躅不敢言罢了。许多话,我说出来,只能徒增笑料。醉生梦死,谁说不是种解脱。”他眉宇间恍然多了些寂寥与伤感,竟是凄楚一片。
      楚靖溟叹了口气,看了看他,终是软下了口气,道:“比起人生亦有命,我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所以更加不能行叹复坐愁。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更非苟活,而是活着的重担。我曾听人说起,你阿姨自你年幼起便常常受人欺辱,不得已只能将你送与旁人抚养,陛下也从不宠爱你。”
      听到她的话,李佑的面容一瞬间涌上了无比痛苦而激烈的神色,连嘴角的笑容也凝在那儿,她却仿佛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可是李佑,谁人不可怜?你或许自怜身世,或许怜你生母,今日却来同我真真假假演这一番戏。你戳我痛处,知或不知,我不在乎,我只戳回去便是。但你煞费苦心,若只为戳我痛处或逼我怜你,却还是不必白费力气。我既不是夏都知也不是韦娘子,可怜之人太多,我不屑一一怜之。况且你,又何曾当真稀罕我的可怜?”
      她这番话画风骤转,却如同一道闪电,一下子将李佑的眼前照的雪亮,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声。
      然而这一刻房间里却沉默的可怕,连风都不曾有。
      他从不曾觉得有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傍身的一切真相假象,皆如云烟。
      许久,当楚靖溟再忍不住欲转身离去时,身后再一次传来李佑的声音:“我小时候,阿姨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很美,我父皇很喜欢她,可是后来,终是抵不过年老色衰,冷落失宠。她将我送到阿娘那里时,我不过七岁,七岁罢了。即便阿娘疼惜,又如何能顾得过来,又如何能疼的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太过抢眼,亦不能太受阿耶厌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说的没错,我自怜身世,更念阿姨一番苦心,所作种种,皆为报答此心。而这报答,不过‘自保’二字而已。”他之前种种情绪终于消弭不见,这番话说来最是平淡不过,却最是令人唏嘘。
      这些话李佑不曾说与夏欢棠听,也不曾说与韦嘉懿听,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讲这些话,说与了楚靖溟听。
      生做帝王家,便是一件最残忍之事,齐桓公杀公子纠,秦二世害公子扶苏,她至亲之人,也无非是权力的牺牲品,能得自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如今听李佑缓缓道来,却仍是觉得一阵齿冷,倘若连手足兄弟都不能信任,又有谁,可以当做支持。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能太乖巧也不能太顽劣,不能太聪慧亦不能太愚钝,还要常常摆出一副声色犬马无心权势的样子,只为兄弟对自己不那么虎视眈眈。
      他没有错,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楚靖溟终究没有再回过头看一看李佑,但她的态度明显要柔和了许多,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说愿与我做朋友,今日,却是头一句跟我说了实话,也罢。”她顿了顿,背脊依旧挺的笔直,缓缓道:“李佑,你我都是吃过苦头的人,若是做朋友只为互踩痛处,那大可不必再相见。且你的红颜知己已有许多,平康坊夏都知才学过人,御史府韦嘉懿美若天仙,你身边的女人从不缺少,楚靖溟也不愿与她们为伍。可是李佑,你若是保得平安,我便做你的朋友,喝酒或是聊天,我都可以相陪。”
      不是知己,亦不是红颜,而是朋友。
      话罢,她举步走向门外,只留下李佑一人于一室的寂寥中,而那一双绝世的桃花眸,清明的可怕。
      良久,她恍惚听到哪里传来的悠扬小调:
      “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
      九月的风已有些凉,重阳黄花盛景终究于瑟瑟秋风中飘零消散。只有天空似乎更蓝更远,鸿雁南飞,终于将长安的所有暖意悉数带走。

      秋天里湛青的风席卷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太极宫的朱墙黄瓦显得更加明艳雍容,城里的少年少女都换上了时新的秋装结伴出游,引吭高歌,言笑晏晏。
      秋日多思,这话于楚靖溟是一点不假。
      无论她在做什么,弹的什么曲,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最终所想的,一定是宇文长庆。
      明明是想要不去念,不去想,却仿佛有只手,一次又一次,残忍的将她的心绪拉扯回去,在泉湖镇的瑟瑟寒风中挣扎。
      每每想起,心口都是一阵憋闷的难受,压迫得她几乎就要窒息。
      她开始经常的发呆,有时正同老侯爷说着话,就不知心思到了哪里去;有时和摇影冷疏出去,要二人小心翼翼唤她许久,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和柳云瑛杨小环闲聊,一会儿,就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湄姨关切她,几次红了双眼要请个郎中来看她,皆被唐哲修好说歹说劝住才肯作罢。
      她常常望着愈发辽远的天际,好像看着看着,那天便会变成灰色,阴风怒号,苍凉如墓。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甚至连午夜梦回之时,都是他冷若寒霜的一张面孔,薄凉的嘴角,吐出那句梦魇般的话语。
      也许当日她没有一时兴起,着了魔似的想看他笑一笑的样子,会不会,就没有如今的痛彻心扉,焦虑难安。
      白日在一日又一日磨人心肝的思念中越来越短,而那冰冷而漆黑的夜却越来越长,楚靖溟在这样的折磨之下愈发苍白消瘦,即使她仍然日日唇间含笑,然而到底遮掩不住眉间越来越浓重的哀伤与荒凉。
      唐哲修显是发现了她的不同,但到底顾着什么几番犹豫也未曾问出口,只是每日越来越勤的往她跟前跑,似乎生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似的。
      光阴如同离了弦的箭,去势那样急,半点没有回头之意。转眼到了十一月,冬天的步子走的急冲冲的,转眼间吹散了满树缠绵的叶,金黄,赤红,绛紫,如同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蝶。月初,今上将上皇葬于献陵,与穆皇后合葬,上庙号高祖,穆皇后加号太穆皇后,以示尊崇。今上本自五月起便辍朝,令太子领政,如今仍着素服,不临正殿,文臣纷纷上书,今上皆弗许之。更言皇后病中,日日陪伴于皇后床前。
      楚靖溟今年却也改了性子似的,往常最喜穿些颜色衣物,进来却以月色,青色偏多,更显得形容消瘦,愁眉惨淡,惹得湄姨时常在她跟前叨扰,更是变了法的从市里带了颜色衣料与她做衣服,她却极少穿,湄姨便更加生气。她只得劝道:“如今正是国丧,连今上都着素服,虽说今上下旨不叫百姓服丧,可到底咱们是宦门,总不能做得太过,叫别人携了把柄。”湄姨这才作罢。
      柳云瑛倒是常常拽着杨小环一同来看她,她刻意不提那日的事情,柳云瑛亦小心翼翼的同她说笑,只有杨小环不明就里,总是说的开心,仍从街头巷里说到深宅大院,生怕旁人不知她清楚的事情多。这其实也省却楚靖溟不少事情,她虽不能出门,却对长安城大事小事,了如指掌。譬如吐谷浑新王甘豆可汗,久在长安为质,他父伏允崩后他即王位,不过半年,便因国人不服而被属下所杀,改立了燕王为王。还有,韦嘉懿之父韦挺,被升为御史大夫,封扶阳县男,使得韦嘉懿如今在长安城中,风头更胜。再就是,将外放多年的宇文士及召回京中,封为右卫大将军。楚靖溟听得宇文二字,心头巨颤,明知不太可能有关系,却仍是难以释怀,倒吓了杨小环一跳。
      敖澈开始的时候常常偷偷地来看她,后来不知为什么来的少了,现下,已是有半个月未曾见到他了。那块墨玉祥云佩一直放在她这里,她几次想要还给他,都被他嘻嘻哈哈的搪塞过去,最后只得作罢。
      偶尔在大街上碰见李佑,仍是满眼轻佻的唤她小娘子,每次都拉着她短暂的闲聊上一二句,然而她到底也不像从前那样不喜他了。
      抽空去了杨复的牛头山,那人还是老样子,笑的豪爽喝酒亦豪爽,只是半醉半醒时竟听他问起了念欢的事情,她觉得诧异正要说起,就听那人大笑了起来说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李四倒是见得少了,只一同去街上闲逛过一回,偶尔在太极宫里见面只说几句话他便推说有事,匆匆要走,几次三番她也不愿去碍他的事了。
      然而这样,他又托人来找她进宫,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又匆匆离开,惹得她不由气恼。谁知第二天就看见了他送来赔罪的银钗,华贵的不似一个普通侍卫送的出手的。本想退回去,却叫摇影劝住了,只得随便收入了妆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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