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大花四照花

2、中

　　人通常会在什么时候承认自己老了呢，也许到不能再一口气上五楼，连看报纸都费劲儿的时候吧，梁宵一直这么想。
　　可是当他见到眼前笑着朝他打招呼的小侄女，一句“小叔叔好”，就只能让他无奈地感叹一句岁月匆匆。
　　当年那个会为一颗牛奶糖就眉开眼笑的小孩子，现在也学会了礼貌的客套，而且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于是话到嘴边也只能咽回去。
　　“你还喜欢吃牛奶糖吗？”

　　与母亲低声说笑的女孩子，刚及肩的短发看起来毛绒绒，从侧面能看见隐隐泛着薄红耳廓，还有讲话时上翘的嘴角。
　　梁宵猛然移开视线，想着时光飞逝但自己的视力倒还是很好的。他又抬眼看了看走在斜前方几步的少女，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那之后她应该确实没有再接过陌生人的糖了吧。

　　今年春节比寻常晚了不少，正月十五一过已经是二月底。他收拾着行李，梁漪也该回学校了。
　　机票恰好定在同一天，哥嫂说这样挺好的，方便送。
　　真的挺好的，梁宵想。忽略特价航班的原因这一定就能说是某种默契了吧。

　　启程前一晚大哥提回来一盒淡雪，水蜜桃味儿的白草莓，说是走之前尝个鲜。刚进家门就接到梁漪妈妈的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大哥挂了电话就走进厨房洗草莓，客厅里的梁漪站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坐了回去，碰上他探究的眼神局促地笑了笑。

　　连月色都褪去的夜晚，梁宵睁着眼看着时针指向三点，毫无睡意的他裹起外套起身上阳台点了支烟。初春的夜风温柔地吹着，带走梁宵指尖的烟雾，把迟钝的凉意留在他皮肤上。
　　蓝色是忧郁，梁宵想。天一亮他就该走了。
　　“喀嚓”一声，梁宵看见屋里走出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拉亮了阳台的台灯，似乎也把对方吓得不轻。
　　“小叔叔？”
　　他才看清是梁漪，女孩子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泛出褪色一般的白。
　　他忍不住想伸手碰一碰，看眼前人究竟是真实，抑或只是这温柔春夜里的一场幻梦。

　　“小叔叔也睡不着？”穿着短袖棉质睡衣的梁漪朝他笑了笑，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果盘里的橙子，就着灯光认真地削起来。
　　“我有点儿口渴，想着起来吃个橙子吧。”
　　梁宵有好多想说的话，也想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可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
　　“吃完就去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说着半只脚已经跨出了阳台，却没想到梁漪会叫住他。

　　“小叔叔。”
　　他低低应了一声。
　　“梁叔叔真的很爱妈妈。”
　　梁宵对此肯定到甚至有些怀疑基因。
　　“妈妈也很爱梁叔叔。”
　　“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妈妈不回来吃饭都会打给我。”
　　梁宵安慰的话卡在喉咙口。
　　“家里其实一直都是我洗水果。”
　　“只有妈妈不回来吃饭的时候梁叔叔洗。”
　　“洗的时候就给妈妈留一份。”
　　“装在玻璃的小碗里。”
　　“留在厨房等妈妈回来。”
　　“……”

　　低着头削橙子的女生看不清表情。梁宵看着女孩毛绒绒头顶的发旋，心里酸酸的，像空气里的橙子味一样带着些微苦涩。
　　他抬了抬手又放下，接着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别这么想，叔叔和妈妈都爱你。”
　　“……小叔叔也是。”

　　梁漪像是笑了，顺从地说了句好。然后把手里的橙子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梁宵，一半自己吃了。
　　梁宵就这么靠在门廊边，看着橙子的汁水顺着女生的指缝淌下，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橙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小叔叔说这些。”
　　“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是因为这个时间我的朋友们都睡了吧。”
　　“你别太在意。”
　　“晚安。”

　　回到北京的梁宵拿出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书，签上字放在了桌上。几天后他看到了上面妻子的签名。简洁轻快得像是不带一丝留恋。
　　两人相亲结婚，定好不要孩子，婚后也相敬如宾，尊重彼此的生活和事业。
　　梁宵一直以为这就是完美的婚姻，直到他发现原来半个橙子好吃过一整个。
　　他一直不承认对梁漪是一见钟情。
　　怎么也是二见吧，他看着手中盖着公章的协议书，嘴角浮起笑意。想着这样下次就能摸摸漪漪毛绒绒的头发了。
　　他又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算了，梁宵不敢想。

　　梁宵也不敢想会那么快再见到梁漪。父亲的七十大寿在3月下旬，哥嫂脱不开身就遣了梁漪一个人来。嘱咐他要到太原机场接她，带她玩儿，再把她送走。
　　梁宵看见推着行李的梁漪就站在不远处到达大厅的出口，他挥着手叫漪漪，觉得不合适又换了大名，直到女生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他身上。
　　梁宵朝梁漪走过去。
　　他不敢奢望太多。
　　只能拨开人潮，坚定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