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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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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夏即将到来。
白色飞机穿行澄蓝天际,划下一道往天外延伸的尾迹云,像是一笔永无止尽的休止符。
上课铃在教学楼孤零零响起,嘈杂的人语声与走动的脚步声交织,周围的世界闹哄哄一片。
连空气也染上那分喧嚣,燥热到几近扭曲。
在这样的夏天里,无论是遵守校规的好学生还是罔顾纪律的差等生通通把校服丢一边,以短袖短裤取而代之。
只有学校通报栏前的一个女生,七中的蓝白色校服拉到顶,校服裤脚与鞋面齐平,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她面色惨白,一滴汗也不曾有,瘦小的身体有随时倒下的危险。
一个男生喊着“让让啊,麻烦让一下”,挤到通报栏前。
告示栏上贴杂七杂八通知,从表扬高一(29)班钟意同学获得全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到恭贺我校特级语文教师应如故荣获全市最佳教师荣誉称号都有。
最新的一张,是昨天才张贴的。
男生隔着玻璃窗戳着那张告示,不由自主跟着念出:“在9日下午理综考试中,高一(17)班应如是夹带小抄进行作弊,本次分班考试有效成绩作废,并记校级处分一次。”
“啊,牛啊,真是个牛人。”
男生的感叹很真诚,听不出是赞美还是嘲讽。他的目光再次在通报栏上寻找一圈,有些懵,揉着自己后脑勺,回过头,看着面前两个女生。
“分班名单怎么没在这啊?”
通报栏前空荡荡,其实也就他们三人。
元满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得着念这么大声么?
不情不愿,带着气一指教学楼底的墙面:“那边!”
男生一拱手,是个江湖人抱拳的姿势:“谢了,妹子。”
端的就是个大气豪放,没头没脑,吃了人一记白眼还兴冲冲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喊:“阿晏,在那边!”
通报栏前人来人往,没有人再靠近。
元满把手放在应如是肩上,字句在口中艰难组合:“如是……这只是一次考试成绩而已,没关系的。又不是高考,你别太放在心上。”
说是这么说,元满自己都觉得这安慰有多勉强。
他们正值高一下学期,开学就是高二,这次分班考试事关重大,除了分出文理班,还将决定他们会在什么班上度过未来两年。
应如是没说话。
她放空的目光透过那纸记载她过错的通告投射到亿万光年之外,剧烈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中撤退,残余的麻木感将她支配。
整个人昏昏沉沉,指尖无意识地发颤。
是后遗症在发作。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元满握住,两个女孩子十指交握,元满干热的手心瞬时被寒气冻到降温。
元满吃惊:“如是,你身上好冷,怎么回事?”
或是因为从元满身上传来的温度,应如是的面色渐渐红润了几分。
醒过神,回到当下。她垂下手,抬了眼,紧紧盯着那纸告示的最后一行小字——
2012年7月11日
2012年。
……那是她还十六岁的时候。
她的十六岁,充斥着并不如何美好的回忆。
近到眼前便有一桩麻烦事,她被人诬赖作弊。
不过,也没关系。
应如是隔着玻璃窗抚着那纸告示,唇角的笑清浅。
这一年,他还活着,真好。
无论如何,既然她重生了,就不会让他再次以悲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元满因她突如其来的笑容而愣住,好不容易准备好攒到嘴边的安慰之言又重新咽了回去。
一直愣到瘦弱少女转过身,目光笃定地说:
“满满,我想去看看分班名单。”
其实……根本不用看也能知道结果。
元满想着没有说,她不想在这当口打击应如是。
有效成绩被作废,那就意味着被不留余地地处了死刑。要被分到年级上最差的班上。
原先年级上已有一个差班。
班上的同学上课不是聊天就是睡觉,或者打扑克牌玩手机绣十字绣,总之就是没人认真念书。
那个班存在的意义在于学校收了他们爹妈的赞助费所以不得不勉强为他们提供一间教室。
学校里多次有老师唾骂这个班的存在抹黑了他们七中百年名校的光辉形象。
就连这个班的任课老师一提起班里的学生,也是直摇头。
没救了。
从墙头走到墙尾,驻足在墙前的学生越来越少。
到了墙尾,零星两三人随意瞄了眼那名单,转身就走。
动作之潇洒,挥一挥衣袖绝不带走一片云朵。
应如是牵着元满的手,温暖的感觉充盈周身,她们并肩站在墙尾处。
面前一张巨幅的海报纸,抬头写着一班。
下面两排名字,不少霸占告示栏处分部分的常客。
哦,这个一班啊。
它的原身不就是年级上那个赫赫有名臭名昭著的差班吗。
应如是低下头,目光一行行快速扫过名单。
过了几秒,发现名单是按照成绩分数进行排名,于是她调转目光,从最后一行开始找。
果不其然,她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个。
她停顿三秒不到,继续往上看。
就在上面几行,她看到了另外一个名字。
那个人。
是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到这里的原因。
元满的目光同时扫过那三个字,她忧心忡忡叹一口气:“谢晏初。”
应如是偏过头,这个时候,满满认识他?
元满摇摇头:“认识是不认识的,但这个人……唉,反正我听说他不是什么好人。”
应如是轻声问:“他怎么了?”
“他啊,”元满的语气神态都变得很嫌弃,“很混的。”
具体怎么个混法,一时也说不上来,重复了一遍“很混的”加深语气之后,元满终于想起来关于他的部分传闻。
“一言不合他就和人打架,就像是社会上的那种人。整个人又拽,脾气又坏,最喜欢的事就是破坏规矩,他成绩也差,常年年级倒数。”
应如是目光沉着,连讶异也属于平淡的那种:“大家是这么说他的么?”
墙尾转角,也传来一声惊叹:“阿宴,你这风评也太差了吧。”
谢宴初。
……
阿宴。
应如是一瞬将唇抿得紧紧,目光落在从墙尾转角处走出来的人身上。
两个男生,一个是刚刚问路的那个,另一个……
宽松蓝白校服底下,颀长轮廓分明。眼眉间锋芒全敛,神色如发困般恹恹。
少年气息十足。
他戴着耳机,白色耳机线连着他把玩在手中的手机,诺基亚滑盖抗摔款,手机屏幕上的贪吃蛇胖成了一条大肥龙,肥龙在陈奕说话的瞬间咬到了自己的尾巴。
GAME OVER!
滑盖一合,手机关上。
谢晏初两手揣进兜,语气平淡:“困了,回教室睡一觉。”
“哎哎,你没听见她们怎么说的你啊。”
“没聋。”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我脾气不好,你再废话我就一言不合揍你了。”
“……”
他们聊着天消失在教学楼门口。
元满懊恼:“如是,都是我的错,要是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应如是目送着那人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的声音很轻很低:“没事的。”
元满没听清:“什么?”
应如是握了握元满的手:“我先去一班报道,到时候再说。”说完她背着包向着教学楼飞快跑远了。
元满看着神采飞扬的应如是,喃喃着说不出话。
怎么突然就觉得,如是变得不一样了呢?
十四年前的七中教学楼,一如记忆中模样。
一班的门大敞,里面人声鼎沸。
应如是走了进去,没人抬头看她一眼,大家各自忙得不可开交。
前排的女生翘着兰花指吹干刚涂上的人鱼姬色指甲油,后座的男生拿着PSP游戏机大杀四方,在教室里除了学习他们还有太多事可以干。
应如是找到个空位还没坐下,有人嚷嚷着从门外进来。
“新班主任来了。”
“该收的你们都收起来。”
“别玩了别玩了。”
大家纷纷不紧不慢收拾起指甲油,游戏机,应如是抱着书包坐下。
刚收完,新班主任也抱着文件袋进了门。她看上去很年轻,生得小巧玲珑,踩了双细高跟鞋来支撑她娇小的身躯。
她自我介绍叫江姗,教英语,强调了遍她有带过半年高一(29)班的经验,那是全校最好的实验班。
场面有些尴尬。
江姗放下文件袋,说:“三天之后学校就会正式放暑假,这三天大家将留在这个班,适应新的班级环境,以及听完本次期末考的试卷评讲。”
场面依旧尴尬。
江姗缕着耳畔波浪卷的长发,假装不那么尴尬地笑了下:“从今往后两年我都是你们的班主任,既然还有两年时间要相处。接下来大家分别起来介绍一下自己怎么样?”
场面更加尴尬。
没人理她。
江姗只能硬着头皮说:“那……那个靠窗边睡觉的男同学,你醒醒,就穿校服的那位,全班只有你和二大组的女生穿了校服。就请你先起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椅子摩擦地面,嗞啦一声。
穿校服的男同学,走到江姗身边,修长的身姿衬得她娇小无比。
他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乌黑睫毛在深邃眼窝处投下扇阴影,像是刚睡醒还没回过神。
“谢晏初。”
在场大部分都认识他,但新来的,未必。
他掀了眼皮,扫视全班一圈,在应如是身上停顿两秒。
眼神几分饶有兴致,他笑。
笑意也懒懒。
“我脾气比较坏,改不了,麻烦大家多多包容一下。”
原来十六岁时的他,是这样的。
应如是难以自持地一瞬不瞬看着他。
落针可闻的氛围。
整个教室处于绝对的寂静。
当谢晏初的目光再次扫到刚才还和人聊天他脾气有多坏的应如是时,他长眉一扬,不解。
瘦瘦弱弱的女生,面色苍白。
鼻翼鼓动,两颊潮|红,靠着紧咬牙关勉强控制住情绪。然而,泪已然流了满面。
无声无息,却哭得那么难过。
下面有人弱弱举起手,为她的表情作解读:“老师,二大组穿校服的女同学,好像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