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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钟毓宜 ...


  •   慈宁宫的日子,倒也没想象中一样艰难。
      女人一旦成了寡妇,不论是贵为天子之母,还是出身寒门农家,眼里的最后一缕光芒也悄然无声地熄灭了。尽管太后还不到知天命年纪,甚至精心盘起的凌云高髻也不见一缕白发,可总是让人觉得她已老了,已成了皇宫中最高贵威严的象征,说得难听些,是个华美而无用的摆设。是了,太后,是要颐养天年的,是要慈爱端和的,似乎每朝每代,每个载入青史的贤太后都是一个模样,都是一样的清净宁和不问世事。冯太后也是如此,她竭力做一个庙里塑的泥菩萨,嘴角微笑的弧度从来都是不变的悲悯,仿佛人间万般苦在她这里,都成了虚幻。
      算来今日,我已入宫整整三月了。
      太后宫中的行走,并未如我想象中般步履维艰。我每日不过是伺候太后笔墨,拟旨或代太后题写些赏赐,因章润宫与慈宁宫相近,我仍住在长生堂。许多事都是这样,初来乍到时,总觉得事事都艰难,风浪中久了,风浪也成了平静。甄昭仪起初又惊又气,但终究也只能放下,好在她常来太后宫中走动,明里暗里总有关照。
      新人入宫后,慈宁宫的清净也添了几分热闹,新宫嫔接连向太后请安,太后每次也都是同样端庄威严相待,赏赐并训诫新人。只有对良嫔,她才报以真心的笑容,像个寻常家中的长辈。良嫔来得多了,与我也渐渐相熟,她是个极为平和谦逊之人,待人总是有心,就连甄昭仪也私底下向我说她的许多好处。
      三个月来,宫中的主位妃嫔我都拜见了一回,也尚觉不出什么,都是一样的优雅客气,只有甄昭仪与良嫔尚觉得好相与些。只有永祥宫的昭华夫人未曾见过我,我入宫第三日的合宫谒见中,她便称病不到,甄昭仪同我与白贵人借故探看多次也被她回绝。甄昭仪连连冷笑道也不知她打得什么算盘,索性罢了。这一病几个月过去,昭华夫人也请旨早早去了行宫休养,时至今日也未曾见任何一个妃嫔女官,只有僖嫔同去行宫侍疾。皇帝忧心,每每朝政之余都摆驾行宫探看,也无心召幸嫔妃,只有良嫔在御前侍奉了几次。
      那一日妃嫔又到了太后宫中请安,独独昭华夫人与僖嫔未到,太后的不快已忍了许久,见江氏又不到,又不好发作。
      代来问安的是昭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红绫,她行大礼向太后问了安,太后不耐烦让她退下,一旁的庆贵嫔早就看出太后的不悦,冷笑道:“红绫姑娘倒是个记性好的,这么多日不来,还知道往慈宁宫的路怎么走呢。”庆贵嫔嗓音尖尖细细,听起来分外刻薄。
      良嫔抬起头来,恰巧与站在太后身旁的我四目相对,二人俱无言一笑。我知道她是无奈,终究她是不爱风言风语之人。
      白贵人身型已颇为沉重了,面颊也十分浮肿,看着很是虚弱,太后不理红绫,怜爱地看了看她,道:“锦秋,你如今这样辛苦,就不必支撑着来请安了,”又向甄昭仪笑着嗔了一句,“必定是你的规矩大,拘束着锦秋,瞧她这可怜见的,还巴巴赶过来。”
      甄昭仪起身福了一福,笑道:“臣妾哪敢呢,我日日劝她不要走动太多,可白妹妹的孝心总是不能不成全的。”太后亦笑道:“你的嘴倒巧。”
      这分明是责怪昭华夫人之意了,红绫半跪着,太后也不说免礼,又这样被众人刺了几句,也羞得满面通红。昭华夫人圣眷隆重,宫中的宫女平日在宫中也是半个主子一样威风惯了,虽说太后到底是斯文,她或许也觉得这有如折辱。半跪着最是累人,众人闲话了一会子,她便有些支撑不住,又不敢告退,只得红着脸苦苦撑着。到底是支撑不住了,便一下子倒在地上。
      太后只瞥了她一眼,缓缓道:“你驾前失仪,哀家念你是有身份的宫女,便免了你宫规中的暴室之刑,出去领赏罢。”
      红绫只得强忍着泪水谢恩,早有两个年老的嬷嬷将她拉了出去掌嘴。
      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变动,只淡淡又嘱咐了了甄氏好生照料白贵人的身孕,众人便告退了。
      红绫本是个颇为俊俏的宫女,莹白的皮肤如今已肿涨不堪,乌木戒尺每击打一下发出的闷响,在慈宁宫内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送妃嫔们出门时,没有人看向跪着受刑的红绫,嘴角却都添了一缕笑意。
      甄昭仪见众人走远了,拉了我道:“荣国府传了话来,说你新添了一个妹妹,让你赐个名儿呢。”
      我诧异,片刻才想起来定是那赵姨娘,算算日子也当是她生了。我不喜欢这个俗艳浅薄的妇人。
      甄昭仪明白了三分,又悄悄说:“王夫人已抱到房中亲为抚养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呢。”
      母亲又能如何呢,稚子到底无辜啊。身为正室,若不能善待妾侍之子,也是要遭人非议的。
      我笑笑,道:“我有一二妹妹名迎春,三妹妹从春字,便叫探春罢,劳烦姐姐了。”
      如今我到了太后宫中,又是侍书之职,家中不好来往,只得接着命妇入宫问安或是孝敬,向甄氏传几句口信,不过是家中长短,宝玉读了什么书,或是琏二哥哥定了亲事,也许祖母也不想让我太觉得疏离家中罢,可我终究已与他们隔了这一道宫墙。
      “探春,是个不俗气的好名字。”甄昭仪还欲多言,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昭仪娘娘——”
      只见白锦秋已面无血色地倚在宫女身上,一手扶着肚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嫔妾好痛……”我顺着甄昭仪目光低头一看,只见青砖地上有几滴暗红的血晕。“这是大不好了。”甄昭仪竭力抑制着恐慌,喃喃自语。
      一旁的宫女早已吓得乱了分寸,哭道:“求昭仪娘娘救救我们贵人!求昭仪娘娘——”话音未落便被甄昭仪低声斥道:“太后宫门口不许哭!”
      慈宁宫外值守的宫人已发现了一样,忙赶过来,甄昭仪定一定神,道:“先不许惊扰太后,你们快去请太医与稳婆子来,侍书大人,慈宁宫虽见不得血光,她突然发作也实在等不及了,杜嬷嬷同李嬷嬷是接生过的先请过去,慈宁宫后殿可还空着么?”
      我忙令宫人七手八脚将已半昏死的白贵人挪到后殿,正欲跟着前去,甄昭仪忙呼道:“元春不许去!”我停了步,她叹道:“你见不得这个,你稍等等同我去向太后请了罪。”她又遣人到衍庆宫将白氏的宫人传来伺候,我二人方又回了慈宁宫。
      太后听闻了缘故,自然是不怪罪的,又欲亲往后殿查看,被我与甄昭仪拦下。
      “先不许向行宫那边传递消息,等母子平安了再告之圣上。”太后命我点了一支檀香,向慈宁宫寝殿中的白玉观音处上了香,双手合十默祷。
      甄昭仪道:“太后福泽庇佑,这个孩子定能平安降生。”
      太后含悲含喜,道:“宫中多年无婴啼,哀家盼这个孩子盼了这样久……一定会平安无事,一定会平安无事……”
      甄昭仪宽慰罢了太后,便去后殿照看,留我伴着太后。
      太后叹道:“是哀家不该,不该今日在她眼底下动宫规,定是血气不祥才惊她早产。”
      “太后,宫人言行无状理当责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或许是小皇孙等不及来见您了呢。”
      太后方才心安了些许。
      后殿与寝殿相隔较远,虽听不到白贵人的声音,也能听见慈宁宫人来人往的忙乱之声。生育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事,也许有一日,我也要经历这样的苦楚,那么那个男子,会像皇上一般,毫不知情地陪伴着旁人么。
      或许我是要成为妃嫔的,又或许不会,或许我一生于儿女份上无缘。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日,只希望我不要与白锦秋一般绝望无助。
      太后一夜未眠,甄昭仪数次来回话,眼底的乌青越来越深。慈宁宫外,数百个僧道做着法事,许多年轻的妃嫔女官都远远看着瞧热闹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黄纸焚烧的气息。
      破晓之时,白贵人锦秋诞下了皇帝的第二个女儿。消息传到行宫时已是隔日,皇帝大喜,晋白氏为嫔,号敦。皇次女赐号毓宜,这样甫一降生便赐封号的荣耀,是只有嫡出公主所有的。
      太后的失望是转瞬即逝的,终究,公主也是让人欣喜。她怀抱着这个格外弱小的婴儿舍不得放下,这个早产的孩子总是更爱啼哭,太后怜爱地唱着摇篮曲,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祖母一般。
      我每当看到这个孩子,总能想起家中的三妹妹,我多想像个长姊一般怀抱着她。她也许会长得很像我,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
      就是在毓宜的洗三宴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皇帝,也第一次见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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