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4、风雨近

　　甄昭仪又问我起在章润宫中起居如何宫中人等云云，我一一答了。白氏闲话一会子，便向甄昭仪告退。甄昭仪笑道：“你也该早些睡，瞧你这几个月反倒还清减了几分，要好好休息才是。”一旁的奴才也都见机退下，想来甄昭仪是有些话不便当着人言讲。
　　甄昭仪手指生得修长，一枚多宝红玛瑙金戒指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她从身后的秋香色弹花绫腰枕下取出一本明黄绢为封的帛册来。
　　“元春，你瞧瞧。”
　　我接过来翻了几页，见上都写着些秀女的年岁、家世并封号。“这可是今年选秀的入宫簿？”
　　“正是。为首的自然是抚远将军的孙女儿，名紫云。封了嫔位，封号也是取了极好的一个良字。”
　　“太后的侄女，是应当的。”
　　“是啊，我本以为无论如何也当是个贵嫔的位子，委屈她了。你看，一入宫便封嫔的，还有谁？”
　　我翻了几页，道：“娘娘所言，可是这……僖嫔江氏？”
　　“你道她是谁？她原是那一位的嫡亲侄女。”
　　她所言必定是那昭华夫人了，昭华夫人出身寒微又得圣眷，我猜想或许甄昭仪与她不太和睦，如今她只以“那一位”相称，可见到不得水火不容，也是暗中不合。只是不想她对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也是如此直白，想来，是甄昭仪料定我出身贾府，与她有些渊源，是可信之人。我道：“选秀时倒没瞧见这位江姑娘呢。”
　　甄昭仪冷笑：“原是永福宫有手段，借着娘家入宫探看，倒省了选秀的麻烦呢！”
　　她又道：“元春，我不瞒你，如今这后宫中，世家女儿若不是还有我撑着，怕是要被那江氏逐出宫门了。”
　　她对我并未自称本宫，而是你我相称，这样突然的亲密令我惊诧，却也有些无所适从。
　　她稍平复了片刻，又道：“幸而你来了，冯家与咱们交好，到底不是咱们的情分。我知道今儿我寅夜通传你必摸不着头脑，可你虽为女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明日，新晋宫嫔就要进宫了，我心里实在难安。如今后宫江氏独大，方才你见的白贵人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子，也是翰林家的好女儿，江氏硬是压着不许她晋封。你要明白，你入宫来，多少世家都暗暗松了口气呢。”
　　“娘娘，臣仍不明，臣只是女史之职，如何便……”
　　“女史，妃嫔，无非是名分有别，到底是入了宫来。皇上负气，即位后再未纳一个世家女儿入宫，又因着义忠王，世家如今在朝上也是举步维艰了。有了你，便是皇上放下了这口气，往后无论承宠还是赐婚，都是给世家吃的定心丸。”
　　又是义忠亲王！
　　究竟有多少事是我不明了的，如今看我的入宫，与朝堂内外多少人息息相关，好像只与贾元春这个人无关一般。我以为我还可以置身事外几年，却不想我便是戏中之人。
　　她见我无言，又叹道：“元春，你很聪明，却也天真。史太君早已修书于我，你能得封正三品女史，以为只凭宫外的安排便能成事的么？封你为女史，不是你不想招摇，不是贾家不想招摇，而是多少依附四大家族的世家贵府不想招摇！风风光光嫁进宫是好，贵嫔，昭仪，一个名位有什么用处，保不全自身，也保不全世家。”
　　我是这棋局中最关键也最矇昧的棋子呵！
　　我紧紧攥着入宫簿，不让眼泪落下。
　　史太君的掌上明珠，闺阁里的天真小姐，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都是早早被安排好，早早被她一无所知的一个庞大的政治联盟，当作一个华美的筹码。
　　祖母是知道的，母亲是知道的，兄嫂是知道的，只有我，还在那个安稳度日的美梦中未能醒来。我以为，祖母临行前的劝诫不过是让我谨慎言行，未曾想她只是委婉地将真相告知于我。
　　从来就没有什么置身事外，从来就没有什么安稳前程。成为女官，不过是一着高明的棋。
　　我起身，缓缓下拜。
　　“元春但凭娘娘驱使。”
　　甄氏扶起我，道：“好妹妹，何必如此。”
　　“我今日让你来，是让你明白在宫里说话做事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你不要怕，也不要伤怀，甄家会倾全族之力保住你我。”
　　“多谢娘娘……多谢姐姐。”
　　“我向皇上求了你到我宫里来侍奉，明日新人进宫，你随我去。”
　　“是。”
　　甄昭仪哀婉一笑：“我在宫中并不得宠爱，新人来了，怕是宫中，数着更漏到天明的，也只有你我了。”
　　我自然相劝，她却也不置可否，我见她是有些感伤了，便以天色近晚之故告退，她亦不多留我，只嘱咐宫人相送。
　　她亲自送我至宫门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问了一句：“你入宫这两日，可曾见了什么人，又说了什么话？”
　　“不曾。”
　　她笑道，“如此，夜深了，你回去便好好歇着。”
　　抱琴早已守候多时，许是乏了，一路无话。
　　刚到长生堂外，绿玉与白檀便迎了出来，绿玉喜不自胜，道：“方才有位传旨公公来了，正在堂内等候姑姑呢。”
　　看来今夜到底是难眠了，我入了堂去，一个紫袍老太监上前打了个千儿，道：“请姑姑接太后懿旨。”
　　“诏曰：昭阳殿女史贾氏，贤孝才德，恭容礼典，晋为从二品慈宁宫女侍书，从驾哀家。”
　　入宫仅仅一日便升为女侍书，怕是绝无仅有了。甄昭仪明明求了皇帝，我却成了太后的女官，今夜于我，实在是有太多难解的谜思，我已来不及有任何悲喜，只是讶异，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太后这样急于宣旨。
　　甄昭仪此时怕是还不知情，不过到了明日，阖宫便知了。
　　想必，女侍书贾氏元春，在这后宫中的一言一行，有许多人要挂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