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记》明月楼南

25、第二十五章

　　山河郡，海姥乡。

　　高阳的行宫外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各族夺取帝休的人已经开始自相残杀，高阳在行宫之外，看着自己的封地被几乎屠了城，意料之外的淡定，任由行宫之内的人鬼哭狼嚎，她都拒不开门，直到今天。

　　行宫里加上护卫侍女等一共有八十八个人，这八十八个人大部分都来自山河郡，他们的父母亲族俱成了外面那些刽子手的刀下亡魂，极怒之心战胜了恐惧，他们拿起兵器，先将兵器对准了他们一直信任的高阳。

　　八十八个人要造反，高阳看着他们手里抖的跟筛子一样的刀，还有口中恶狠狠的话，仍然很淡定。

　　因为她明白，自己下对了一步很重要的棋。

　　他们举刀向高阳斩来，高阳却并不反抗，尖刀入体，高阳登时血流如注，无数的藤蔓忽从身后出现，叮铃桄榔一阵乱响，兵器被卷成了一堆扔出去，过一瞬，藤蔓收走，句芒忽然出现。

　　她走到高阳面前，一双桃花目此时却熬的通红：“高阳，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怎么能过意得去？”

　　高阳却笑了笑，这笑有些苍白：“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安全。”

　　“你我萍水相逢，却因我而折损你万千民众，我……”

　　高阳道：“你不要自责，原是我自愿的。”

　　那夜观星台上，句芒看见了山河郡外无辜的人们，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漂橹，她闷头想了很久，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都关联起来了，她为何是万音林唯一一个没有同类的树，为何比其他树都更早开窍，为何尨丹会来找她，找到之后将她化作人形，却又扔在一边不理，为何铜钱会如此失心疯，为何外面的这些人也是那样的疯狂……

　　忽然之间，她成了各族的靶子。

　　但自己到底为什么忽然落入此种境地，她心中大略有了猜想。

　　帝休明明一直知道自己是她身上流落出去的一部分，却始终不曾关心过，到如今，自己身处不利地位，却暗中运作，将她拉出来当挡箭牌，她曾经受剜心之痛，帝休却隐在暗处，看着她代她受这样的罪，原本，受这些罪的该是她啊。

　　还有尨丹，尨丹对自己那样冷淡，将她抛在合蒙山上，每每看见她，都如丧考妣的样子，她才知道，原来那人不是冷淡，也不是忧愁，而是心中所牵挂的不是她罢了。

　　句芒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蠢，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别人豢养的一个玩物，任由别人捏圆捏扁，还让自己身边的人同自己一起遭受厄运，山河郡人心中的这一笔账，不该记在高阳的身上，应该记在她句芒身上的啊！

　　她转过身，冲着那八十八个恨意冲天的人道：“你们的亲人都是因我而死，有什么怨气，就冲我来！”

　　高阳却不同意，她站起身来，走到句芒的身边，柔软的手掌安抚着句芒剧烈起伏的背脊，让她的情绪渐渐的稳定下来，她的声音柔和的如同仙女：“这些事本不能怨你，是我能力有限，无法与外面的凶悍精兵对抗，才出此下策，你怎可将这些事揽到你身上。”

　　句芒心中一暖，高阳与自己只是朋友，却愿意对自己百般回护，比之与自己真正有渊源的帝休，简直好太多了。

　　可高阳越是对她好，她越是觉得愧疚，她摇摇头，手一抖，手中的藤蔓立刻化成一条条长鞭，鞭子尽头尖锐锋利，如同一把长刀，伸手握了握高阳的手道：“外面的人交给我，你在这里等着，”又对后面的人道，“想报仇的就跟我一起去。”

　　她语声低沉，如一头闷声不响巨兽，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像是扑向猎物的金钱豹，迅猛又干脆，长鞭落地，发出声声脆响，无数的精兵连她的脸都还没看到，便死在她的鞭下。

　　恶战不知持续了多久，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西边残阳泣血，句芒一个人站在夕阳下，手上的鞭子全是血，身上也全都是血迹，周围的精兵还有几百，都围着她，拿着兵器，却战战兢兢不敢向前，句芒此刻浑身刀伤，还有魔族法器刮伤之后留下的魔气，她撑着身子站着，看着此刻的修罗场，她从前一心简单，活下来没什么目标，只为在这世上混日子，但今天，她忽然想通了，她要自强不息，方能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句芒的周身忽然刮起旋浪，周遭灰黑色的魔气，青色的妖气，紫色的鬼气旋成一股暴风，句芒身上各种法器留下的伤口绽开，吸收着这些力量，暴风之中，只闻得句芒痛苦的嘶鸣……

　　风暴中，一条条巨大的藤蔓伸展而出，朝着周围的精兵扫荡而去，精兵惨叫连连，风暴渐渐消散，余雾中，句芒缓缓走出，她虽仍是原来的样子，却又与原来的样子不同，她姿态如妖魅，神情如魔鬼，她从前面庞虽美，却十分清纯，现如今的面貌添了些艳丽，眼角处多了一点点红色的斑纹，更添妖异之色，她手持长鞭，轻轻松松扫净了余下百人。

　　行宫里，在观星台上默默看着这一切的高阳，嘴角忽然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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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族自太一太一时始于东荒以万妖谷为入口开辟妖界，至今已开辟至十方天十方地，为方便治理又在十天十地内分出四百二十个境界，每一境界立一妖君，共四百二十位妖君。

　　这四百二十位妖君平日里各自为族中的事务四处奔忙，甚少有闲暇聚在一处，但每年的十月初十，他们却无论多忙，都会不远万里从各界赶至万妖谷参加每年一次的开谷仪式，数十万年下来，此事已成惯例，而每年的十月初十更是成为了万妖谷难得一见的盛会，每逢此日，万妖谷必定日月同天，长天一色，歌饮宴乐，通宵达旦。

　　但此回的万妖谷开谷盛会，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位不速之客身份不对，不是妖也不是魔，而是一个仙。

　　彼时的万妖谷大殿正琴瑟笙箫琵琶各处热闹，一众妖君们或聚在一头畅谈各方闲事，或正儿八经端着酒杯谈公事，凤凰城的二当家，裹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带着一幅巨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闪亮的眼睛，行至谷主夫妇日常居所恭庆真馆，一路之上细心躲避侍从。

　　彼时，恭庆真馆的山栩正在厨房给谷主万邑准备午饭，万邑与众妖君在谷中议事，必然少不了饮宴，万邑一向不喜这些，勉强为之，散会之后往往要吃山栩做的酸枣泥解腻，山栩穿一身家常衣裳，绑起袖子，在厨房里忙着，忽觉外面有异样，厨房外仿佛有仙气传来，但妖界与仙界现下不和，万妖谷内怎会有仙，她诧异的走出厨房门查看，便看见隐身厨房外小院中的一棵花椒树下的帝休。

　　她与帝休多年前结识，那时候，帝休还是木族最得天独厚的神女，带领着木族的军队，驰援山栩家的支沩山，支沩山向来不擅攻防之术，偏偏那时与魔族的一个小支族开战，魔族多诡诈伎俩，支沩山不是对手，求救不远处的木族，帝休那时方参与兵权不久，帝襄让她来救，存的是历练的意思，帝休自小跟着帝襄学习布阵攻防等战术，从前虽是纸上谈兵的多，初次实践，成效也不小，不过三日，便将魔兵打退了，支沩山山主是山栩的四叔，山栩父亲的兄长，见苍华山独女竟有这般见地，自觉自家培养后代的法子不太对，有些太重视伦理道德和文化素养，反而养的跟废物一样，每日间只会做些诗词，勾心斗角一个顶俩，上阵杀敌就恨不得缩回娘胎。

　　自那以后，支沩山山主痛定思痛，令山栩等一众子孙，每日苦学武艺战术，想起那段“闻鸡起舞”的日子，山栩到现在都觉得心里一抽，汗毛都立起来了。

　　不过也是在那时，她开始与帝休走动，世事无常，没想到后来苍华大劫，帝休也失踪了，后来她与万妖谷万氏长孙万邑相识，正碰上仙妖两方签了和平友好的文书，她便上书一封，自请脱去神籍，要嫁万邑，万氏听闻，以万妖谷名义提请妖皇执笔向神界下聘书，聘书写的文采飞扬，被当时的六界传为佳话，山栩没有脱去仙籍，三媒六聘嫁给了万邑，自此深居简出，连帝休的消息都甚少听闻，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里见到。

　　山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来或许是自己方才蒸酸枣，雾气损了目力，她揉揉眼睛再睁开，厨房的小院里的花椒树下面还是站着一个人，虽然她的黑色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身形，那姿态，肯定是帝休。

　　她走到花椒树跟前，轻声询问：“可是帝休？”

　　那人点点头，好像还笑了一笑。

　　山栩吃惊，多年没与帝休联系，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见她：“帝休，你……你好吗？你怎会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帝休又点点头，道：“有方便说话的地方吗？”许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帝休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山栩便卸下衣服绑带，一路领着帝休去了自己的卧房。

　　山栩的卧房很雅致，外间一张矮榻，榻上一方小茶桌，桌上放着绣工精细的小屏风和线香，山栩请帝休在榻上落座，帝休道：“你这里很安乐呢。”

　　山栩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万邑一切都安排的妥当，我只需要打点些内务。”

　　帝休笑了笑，握了一握山栩的手，道：“听说你已经两胎了？”

　　山栩害羞点头：“万邑喜欢孩子，这些日子总吵着要第三胎，前两胎都是儿子，他想要个女儿，说女儿贴心，将来知道心疼父母。”

　　帝休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却仍笑笑：“是呀，自是儿女双全的好。”

　　山栩道：“两个孩子顽劣，日前随几个侍从去谷外打猎，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过来拜见你，”笑道，“说起来你还是他们的干娘呢，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约定好，将来当彼此孩子的干娘，那时候以为咱们还是小姑娘，有孩子的那一天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想到转眼就这么大了。”

　　想起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帝休的眼眶有些泛红：“阿栩，看到你日子过得如此安稳和美，我真替你高兴。”

　　山栩对帝休的遭遇约略能够想到，想她少年时遭灭顶之灾，这些年过得必然很是辛苦，心中不免为她难过，但世易时移，这么多年过去，中间两个人身边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唯有一声叹息，轻轻回握帝休的手。

　　她的手纤细，骨节处因常年使剑起了茧，山栩却觉得这双手握着很安稳，令她被最近万妖谷发生的那些事搅得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半晌，帝休道：“不知谷中占先生在不在，有个事需得占先生援手。”

　　占先生是山栩当年嫁到万妖谷时陪嫁的医官，医术高明。

　　山栩道：“在，我这就着人去请。”

　　正欲起身，帝休却拦住她：“不不，现在我还不便见人，你只着人去占先生那里，请他为我配一副克制寒症的药，待以后时机成熟，我再亲自拜会占先生，谢他大恩。”

　　山栩笑道：“你这就太客气了，占先生是很愿意为你做事的，他一直感念你救他妻儿之恩。”说罢，出门叫了一个侍女过来，在门口嘱咐了几句，那侍女点点头走了。

　　待山栩回转，帝休又道：“我还得在你这谷中借一样东西。”

　　山栩道：“什么东西？”

　　“畔茶佉水。”

　　畔茶佉水是万妖谷后一条瀑布里流出来的一种药水，这种药水单独入药可以驱寒毒，与其他药物配合得当，可以医治经年不愈的伤口，从前魔族就常常来万妖谷借这药水，听她要这个，山栩不免有些担忧：“你可是受了伤？要不我还是传占先生来给你看看。”

　　帝休道：“不必找占先生，一点小伤而已，有了畔茶佉水不出几日就能好。”

　　山栩道：“好，我这就着人去取。”

　　正忙着，忽然外间侍女来报，谷主在集会上醉倒，请夫人速去支援，帝休道：“你快去吧，我自出去走走，无须担心我。”

　　山栩皱着眉头快步走到衣架上，披上纱衣外袍，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