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吹了》林白鹊

1、豌豆黄

　　颍川荀家的前管家死了。

　　坊间传言，都说是运气不好，一把年纪了走路还风风火火，拐杖底下硌了颗石子儿，老人一哆嗦摔了，后脑磕在地上，就没再爬起来。

　　大伙儿一阵唏嘘，却也没人觉得蹊跷。且不说老头年纪大了，磕磕碰碰难免出事，再说他一应事务早就全都交托给儿子。现今他仍住在荀宅，也因荀家念旧情给养着，还拨了一个小丫头平日里照料，吃穿用度皆和往常一般无二。如今即使意外去了，也是享过福，此般生前身后都亏不着的命，多得是人羡慕。

　　荀家拨了二十两银子，叫新管家带着人回家办丧事，这事儿便结了，几天过去，茶余饭后连个谈资也算不上了。

　　“所以我说，这家人也太冷漠了，好歹一辈子卖命的情分在呢。”纪千山翘脚坐在墙头上，嘴里还嚼着一根草，摇头咂嘴，话里十分惋惜。

　　“哎哟您可别废话了，院子里有什么不对劲吗？”墙下传来小声询问，仔细听来还带着气音，微微有些发颤，像是害怕极了，又努力压抑住恐惧。

　　纪千山眯起眼睛打量着院内的光景，他摇摇头，又想到底下的人看不见，只说了一句:“没什么，你进来吧。”
　　说完纵身一跃，踏入小院内。

　　便听墙外一声绝望的叹息，随即是衣角摩挲声带着些许风声，墙外的那少年须臾间也翻过院墙，走到纪千山身后。

　　这个院子便是老管家荀福生前的住处，刚死过人，又是午夜，一轮满月高悬，把一半的院落照的明晃晃的，偏偏靠近房间的那边没光，大敞的房门里比夜色更深不见底。

　　荀福出事也不过两三天，可这院落像是两个月都没人打理一般，花圃处荒草丛生，能看到的几朵惨白色的花，也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少年就站在月光下，任由月色将他的五官描摹分明，一双凤目波光流转，挺直秀气的鼻梁，薄唇勾起天生一撇笑意。

　　作为深夜潜入他人宅邸的不速之客，少年的脸上却偏偏流露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傲慢，仿佛不知心虚为何物。

　　然而面容向来是迷惑人的，纪千山看起来虽然毫无畏惧之情，事实上却没从这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子里找到半点安心的感觉。
　　更别说周明，手心都沁出冷汗来，还偷偷在纪千山袖子上抹了一把。

　　“我说周明，你胆子这么小以后怎么接管周家啊?我看你这一身功夫都白练了。”纪千山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烦躁，他吐掉嘴里的草根，握紧手中翠绿竹棒。

　　一阵寒风吹过，草木簌簌作响。

　　周明反手拔出后腰上短刀，入手微沉，刀柄上熟悉的纹路给了他一些底气。少年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我听说荀福的死和雾山传说有关。”

　　“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

　　突兀有人插话，那声音似金似玉，孤高清冷，只是语气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两人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来人一袭白衣广袖，腰间佩笛，手中执剑，抱臂立于墙上。与他视线相接时，眉目不动。

　　纪千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宛如耄耋老人一般沧桑深邃，也像初生稚童一般清澈见底，直教人沉溺。他怔了一下，狠狠咬住舌尖，随即神智清明起来。

　　“你是谁?”少年将竹棒横在胸前，全身肌肉紧绷，俨然是防备的姿态。

　　白衣人没有说话，他垂目打量着院中两人，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雾山的事，可不是江湖小辈该插手的。”

　　话音未落，他便翩然而去，只是余音仿佛还在耳边: “你们还未踏入深渊，就快离开吧。”

　　纪千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手肘戳戳身旁的周明，皱眉嘟囔了一句，“束发还打蝴蝶结，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娘炮？”

　　周明没有说话，他转头想问问周明，刚才被打断的话还有没有什么后续内容，就发现这小子居然在张着嘴发呆。

　　等周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

　　“快回神啦。”

　　纪千山给他倒了杯酒，周家小公子仰头喝了，还未过喉，纪千山便忙不迭八卦道：“所以你其实……喜欢男人？”

　　周明刚入口的酒又喷了出来。纪千山手脚灵活的闪过去，十分欠揍地挑了挑左边眉毛。

　　“他是陆淮然。”周明眼中放出不明的光彩，十分激动的重复了一遍。“他是陆淮然！”

　　纪千山脑子一岔，脱口而出：“陆淮然原来是个娘炮？”

　　周明嘬了口香辣螺蛳，横眉立目: “说什么呢？！”

　　“没有，你听错了。”纪千山夹起一块豌豆黄塞进周明嘴里，暂时堵住了即将出口的大段澄清和辩白。

　　陆淮然，白衣玉笛，武功已臻化境，乃当今武林佼佼者。七年前武林大会，刚满十六岁的陆淮然一人一剑，打败了所有对手后，竟拂衣而去，而他真正的武器，传说中的簇玉笛，就一直佩在腰间。

　　据说，没人有资格让他动用这把笛子。

　　如今的武林盟主孟澜，当年也是他的手下败将，只是陆淮然对这个号称能统帅正道武林的位子不屑一顾，才轮到了他。
　　因此，作为现任武林盟主的污点，如今陆淮然在明面上的地位，也隐约的尴尬起来。

　　只是这不影响他拥有一大批忠实拥趸——有人敬佩他的武功，有人追捧他的人格魅力，有人迷恋他的脸。

　　这都是周明这些年在纪千山耳边絮叨过的，今晚又抓住机会给他强化记忆了一次。不过纪千山此次听完，心中比往日另有了一番猜测。

　　他之前一直认为，周明作为一个并不十分大胆的热血少年，是为陆淮然的事迹所激励，今晚却有些动摇了。

　　“周明你怕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吧。”纪千山嚼着醋溜花生米，毫不客气的吐槽。

　　周明瞪眼: “你知道什么？我是仰慕，仰慕懂吗？”

　　纪千山看到周明脸上的狂热，敷衍的点点头，选择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现在怎么办，继续查么？”他问，“雾山传说……虽然江湖上都这么讲，但我觉得这件事，当年肯定是发生了。只是这些年来虚虚实实传了这么多，不论真假，都牵扯太广，水也太深。”

　　纪千山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家的事，肯定还是你来决定。”

　　“查。”周明想到了一些事情，神色慢慢变冷，皱起的眉头显出内心的挣扎: “陆淮然道我们还未踏入深渊，却不知周家早就难以抽身了。是死是活，我总该知道大哥在哪。你就不必和我一起了，我……”

　　“哟，小明明还跟我客气呢？”纪千山打断了周明的话，“就今天你吓得那鹌鹑样儿，我不扶着你路都走不动。”

　　周明想起方才的遭遇，沉凝的表情瞬间崩裂，眉毛一塌，惨兮兮的。

　　“还在我袖子上蹭汗。”纪千山凉凉道。

　　周明有点不好意思，咧嘴一笑，糊弄过去，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又开心起来：“陆淮然也在查这件事情。”

　　“所以？”

　　“继续查的话，很大概率能碰到他。”

　　纪千山嗤笑一声，挑挑拣拣的吃完盘子里最后一粒花生米，打了个哈欠。

　　“我去睡了，明天咱们再去一趟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