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梦》夏夏南南有乔木

17、昔日往事

　　这是一座大山的内部，深得不能见到太阳光。可是很干燥也很暖和，在这里甚至有一张床，一张用墨玉切磋成的床。
　　一个人，散着长发，睡着，安详得很。可是他脸色发白，嘴唇是乌青的，心口处插着一把匕首，匕首周围全是污黑的血渍。
　　烛龙和小黑蛟回到了这里，它们都放慢了速度，就像人走路时放轻脚步。
　　黑蛟缩在角落，自己慢慢舔着伤口。烛龙则是将口中的烛火吐出来，放到了墨玉的床上，又慢慢地拔出床上人心口的匕首。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很多个时辰过去了，蜡烛越燃越少，烛龙的眼睛越变越暗，床上的人气色却越变越好。
　　慢慢地，终于，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尽管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而此时却只有满满的疲倦，像开谢的花。他看见面前的烛龙，惊吓着往后挪了一步，身体微微颤抖着。
　　烛龙将蜡烛重新吞入，缓缓移动身子，向洞穴外爬去。
　　李雁雪每天都能在自己的床头发现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些特别甜的果子，其中该去皮的都去了皮；有时候是热腾腾的鱼汤，甚至还有些难得的梗米粥。他知道那是外面的烛龙弄来的。他有时也在洞穴里走走，山洞里什么也没有，日光射不进来，照明全靠洞顶悬垂着的夜明珠。烛龙就在洞外盘着，它已经缩成小小的一只，可怜地躺在洞外的角落里。
　　“你好吗？”烛龙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问它，那个声音它已经听了二十多年，闭着眼也能想得出来说话人的神态。他以前一定是笑着，两眼弯弯，嘴角微微向上挑起，脸颊左边的酒窝也显露出来。可是后来，他虽然也笑着，可是眼睛弯得却很悲伤，嘴角也只小小地挑起了。酒窝还在，装的酒却解不了他自己的忧。
　　它并不能说话，它也想轻轻蹭一下他的手，但是它不敢。它知道他怕蛇，它也不只一次厌弃过它自己为什么是一条龙。龙长得像蛇，而他却怕蛇。
　　于是，它只敢轻轻上下晃晃脑袋，做出点头的姿势。
　　那人却又问：“我都死了，你还救我干什么呢？”末了，他深深叹一口气。
　　烛龙暴躁起来，用尾巴在地上划来划去。又用尾巴把地打得啪啪响，示意他看。 地上赫赫然是几个大字：“你以前救过我。”
　　李雁雪歪着头，想了很久，小风温柔拂过他苍白的脸。
　　他还是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想起，他何时救过这样一条龙——烛龙虽然盘成了圈，又小小地缩在角落里，鳞片上火红的光泽也暗淡着。可是即使这样，也不难看出它仍是一条美丽威风的龙。
　　烛龙开始在地上翻滚，红色的鳞片上沾满了灰尘，片刻过后，它直板板地躺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死了一样。
　　烛龙静静地、僵硬地躺着，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恍恍惚惚睁开眼，李雁雪就坐在它的面前。
　　地上又凉又硬，烛龙赶忙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翻滚起来，又焦急地督促李雁雪起来。
　　李雁雪微微笑着，顺从地起身，跟着它去到屋里。
　　“是你啊，我当年一直以为那是一条蛇。”李雁雪坐在床沿上，烛龙盘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其实，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又久远又微小的一件事。
　　李雁雪现在三十四岁，二十五年前，他九岁，在学堂里念书。
　　乡下地方，尤其是南方的乡下地方，有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蛇多。房前屋后，树上树下，田间小路，乡间大道，哪里不藏着条蛇？有时候，屋子里也有蛇，甚至于被褥里也藏着条蛇。乡间人见得多了，看见蛇，在离自家远的地方就随它去；若是房前屋后或家里，那人们必定是拿着木棒锤、锄头之类的东西，乡里乡邻地结伙打死它。所以在很多时候，人们是不怎么怕蛇的。可是李雁雪不一样，他父母有远见，偏生他又能读书，于是，在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已被父母要求着外出牧牛的时候，他在学堂里念着“天行道，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类的经书。
　　总而言之，就是李雁雪和许多乡里的男孩子不同。在其他人已经可以徒手抓蛇，相互恐吓攀比的时候，他还是见蛇就躲，见蛇就怕，怕得浑身打寒颤。更有一回，他头晚温书晚了，翌日母亲上木楼喊他吃早饭的时候，他母亲看见一条鲜艳的花斑蛇吐着信子，盘在李雁雪床头木板位置下的楼板上。
　　李雁雪被他母亲急急忙忙叫了起来，他父亲也急忙赶来。他父亲一锄头下去，那花斑蛇连头带脖子都烂成一团肉浆。
　　这一条蛇，因为吃得胖，从李家的木板楼的小孔爬上来的时候，被那小孔给卡住，不能上也不能下。这一条蛇，也许只是想要在李雁雪家吃只老鼠，也许想要咬李雁雪一口。许多人，就是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被蛇给咬了的。不过谁知道呢？蛇已经死了，纵活着，也无法口吐人言。
　　事情有惊无险地过去，李雁雪怕蛇怕得却更严重。
　　有一日，那是一个春夏相交的日子，槐花高高挂着，又一树挨一树密密麻麻地开着，浸得整个乡间都是一股槐花的蜜香。太阳也很好，李雁雪刚刚下了学，心情很好，兴致勃勃往家中赶。待行至离家不远的山包头时，他看见一堆孩子，比他还小一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正围着玩耍。
　　“你们玩什么呢？这样有趣。”李雁雪走上前去笑着问。
　　大家都居住在一个村子里，孩子之间感情都很好。一个小孩见李雁雪来了，大叫着：“雁雪哥哥，快来看！”孩子的语气满是惊喜，像是找到了一处宝藏，急切地邀请李雁雪观赏。
　　李雁雪仗着身高，就在人堆的外围瞄了一眼，结果吓得他身上都起了冷疹。
　　那是一条火红火红的小蛇，看起来比其他蛇要好看，可是它已经死了。但即使是它死掉了，李雁雪也还是怕得要命。
　　那群孩子却不怕，有的拿着长长的树枝去戳蛇身，还有的甚至拿着镰刀去锯小蛇的尾巴。
　　李雁雪究竟是有些看不下去，抓住那个锯蛇尾的孩子的手，轻轻柔柔地说：“都死了，就别再弄它了。”
　　那孩子却还有些犹豫，李雁雪又笑着道：“你们看现在的日头，是不是该回家吃晌午饭？”
　　孩子们抬头看太阳，果然太阳已经过了天空正中，微微向西斜了些。
　　“不回家，等会饭抢光了，就没有你们的了。”他又笑着补了一句。
　　果不其然，孩子们飞快丢下了蛇的事，一哄跑走了。
　　小蛇在泥路当中直板板躺着，李雁雪长叹了一口气，用刚刚孩子们遗下的树枝抖着手将它轻轻翻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路上有时会有赶集或运货的牛车经过，小蛇的尸体要是一直在那里，会被压成泥的。他一路回来，也看到路上有无数的蛇皮扁扁地被压实在路面上。
　　“原来你那时没死啊，”李雁雪自嘲地笑笑，“不过，要是知道你那时是一条活的，我肯定不会把你移到草丛里。”他停下来，笑容有些伤悲，“不仅不会救，还会找人再让你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