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归何处》裴瑾

33、番外二 梅灵

　　世有万物，万物生灵，灵却因环境的原因极难生存。
　　未央国里仅剩的两只灵，便是梅花谷里的梅灵和扇灵。
　　梅灵本是一朵梅花，长年受梅花谷中的灵力浇灌，逐渐有了意识。而扇灵作为谷中的随身扇子，时常跟着谷主出入梅花谷，受谷主灵力影响，亦逐渐有了灵识。
　　虽是同类，二灵的性格却完全不同。
　　扇灵喜静，更多的时候更愿待在谷主的袖子中静养。梅灵自由不羁，向往谷外的世界。起初二灵并不相识，梅灵也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同类，每日在梅花林里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倒也自在。
　　二灵结缘源自于梅灵比扇灵更先一步化人形。因常年居住与谷中，梅灵见过的人也只有谷主南宫翎。南宫翎身着红衣，他也化出了一袭红衣。南宫翎额心有梅花印，他也化出梅花印。人形化成，乍看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南宫谷主。
　　初为人，梅灵自然兴奋不已，连忙去寻南宫谷主，得意地在他面前跑来跑去，南宫翎见了他的模样，笑了一声，用扇子往他脑袋上一敲：“你这物灵，学的还真是有模有样。”
　　那敲梅灵的扇子便是扇灵了。
　　当时的扇灵只能传语，化不成人形，那日恰在袖子里休息，冷不防被震了一下，醒了过来。入目的便是梅灵与谷主几乎无二的模样，他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从那人身上的气息明白过来，他竟然是自己的同类。于是扇灵悄悄动用灵力，传语给他。
　　“挺好看的。”
　　扇灵的声音清清凉凉，仿佛炎炎夏日里的一汪清泉，听得梅灵愣了一下，扫了谷主好几眼，目光锁定在他手上的扇子上。
　　“是你在说话吗？”梅灵亦传语道。
　　“嗯。”扇灵淡淡地应了一声。梅灵却兴奋不已，原来他还有同类！
　　他忙对南宫翎道：“谷主的扇子可以借我吗？”
　　“哦？”南宫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这扇子作甚？”
　　梅灵挠了挠头，也说不出理由，便道：“我觉得我跟它很有缘。”
　　南宫翎笑了笑，倒也不多问：“拿去吧。”
　　梅灵非常开心地接过扇子，捧在怀里。，
　　所谓缘生，劫生，梅灵那时不知道，自己便因这个缘，从此入了情劫。

　　将扇灵带回梅花林中之后，梅灵便时不时传音给扇灵“骚扰”他。
　　“喂，谷主竟然拿你敲我头，等你化成人形，我要打回来。”
　　扇灵无奈：“好，依你。”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化人啊，我等得梅花都谢了。”
　　“谷里的梅花是不会谢的。”扇灵陈述事实。
　　“我说会就会，哼。”梅灵戳了戳扇子。
　　“好，好，都依你。”
　　每每听到扇灵无奈的声音，梅灵便会心情大好。梅灵想，扇灵那么温柔，肯定会化成漂亮的女孩子吧。于是他天天带着它爬到梅花树的最高处，跟它说许多许多的话。
　　那日扇灵正睡梦沉沉之时，梅灵轻轻地道：“我说，扇子啊，等你变成人以后，我们也像现在一样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只是他的声音太轻了，扇灵听不大清，只觉得他的气息弄得他痒痒的，只听梅灵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扇灵方才醒来，传音给他：“我答应什么了？”
　　梅灵却不肯回答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没有，是你睡糊涂听错了。”扇灵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再度陷入了沉睡。

　　千盼万盼，终于等到扇灵化人的那一日，梅灵坐到一旁的树上，静静地看着。只是扇灵化人的时间太久了，梅灵等着等着便觉得百无聊赖，眼皮沉重，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他才清醒过来。一抬眸便看到扇灵如水般的眼眸，如瀑的黑发垂落在肩，一身白衣更衬得仿若书中所写的仙人，与南宫谷主的气质截然不同。梅灵惊讶极了，顿时睡意全无：“你是扇灵吗？”
　　“你可以叫我瑾珞。”扇灵浅浅一笑，在他身旁坐下，声音好听得让梅灵心一动，动作优雅如画。
　　“你怎么不是女孩子啊。”梅灵玩心大起，伸手便捏了捏他白皙的脸，“你是模仿谁化的人啊，怪好看的。”
　　扇灵拿掉他不安分的手，道：“谷中时常带我去谷外，我见过的人自然要比你多一些。”梅灵凑到他身边，问道：“谷外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不如下次你带我出去看看，如何？”
　　“好。”瑾珞淡淡地微笑，“就当是我回报你多日以来的相伴吧。”
　　“那么客气作甚？”梅灵笑得更开心了，“你要回报我，不如以身相许怎么样？”
　　瑾珞亦化出了一把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胡闹。”
　　“喂！上次谷主拿你敲我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居然又敲我！”
　　梅灵佯装生气，瑾珞摇了摇头，哄道：“那……作为赔偿，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好呀，给我取个好听点的吧。”闻言梅灵笑逐颜开。
　　“逸有安闲安乐之意，我觉得此字甚合适你，往后，我便叫你阿逸吧。”瑾络道，然后他拉过梅灵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划着他给他新取的名字，梅灵痴痴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你记住了吗？”瑾珞问道。
　　“……啊，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看清。”
　　瑾珞：“……”

　　自那日化人以后，瑾珞便回到了谷主身边，却也没有失信诺言，出谷之时便会喊上梅灵，梅灵虽然惋惜不能无时无刻和扇灵呆在一起，但是能见识不少人间的趣事，也就不那么遗憾了。
　　谷外的世界果然万分精彩，梅灵看得眼花缭乱，话也更多了，他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瑾珞总是温柔地听着，偶尔回他一两句，一红一白走在街上，倒也和谐。
　　梅灵本以为，这样安逸美好的日子会一直保持下去，日子还很长，总有一日，他能将自己的心思完完全全地告诉瑾珞。却未想，有些话一旦犹豫，便是永远的错过。
　　那一日他们一如既往出谷玩耍，梅灵因为贪玩，到更远的街上去闲逛，等他心满意足地逛完街后，却找不到扇灵。
　　梅灵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为什么，他想扇灵可能是等不到他，便先回谷了吧，于是忙回到谷中，询问谷主，谷主亦不知扇灵去了何处。
　　梅灵等啊等，一直到了凌晨，才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色。瑾珞一副疲惫的模样，他在一棵梅树下坐下，合上了眼小憩。
　　“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梅灵急切地赶到他身边，摇了摇他的肩。
　　瑾珞睁开眼，见是他，笑了笑道：“阿逸，我有喜欢的人了。”
　　梅灵脸色骤变：“所以……”
　　如他所料，瑾珞道：“我偷偷留在了那户人家里，所以，回来迟了。”
　　“那女孩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惦记？”梅灵压低了声音，“比我还好吗？”
　　瑾珞未听清他的后半句，只当他是关切自己，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是……话本里所写的那样，只是惊鸿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梅灵不说话了。
　　瑾珞紧接着道：“那个女孩子过的并不快乐，我去的时候，她正在看着一对夫妻郎情深妻意浓，看了许久。而后她别过了头，我看到了她眼里含着的眼泪。”
　　“我很好奇，便跟着去了，晚上的时候她发了烧，一直喊着她爹爹，问他为何不要她，我便……”梅灵想到他们二人相处的温馨场景，心中酸意翻滚，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她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瑾珞摇头：“我说我只存在她的梦里。”
　　梅灵没有说话，扇灵找到了心爱的人，作为朋友……他该为扇灵高兴的吧，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胸口闷得紧，仿佛是自己珍视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般。
　　梅灵看向瑾珞，他已经睡着了。梅花落在他的肩上，他轻轻地帮他拂去，往他身边靠了靠，轻声说道：“如果……你没有遇到她，你会不会喜欢我？”
　　回答他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之后瑾络很少陪梅灵一起出谷了，他的心思全在那个使他动心的女孩子身上。梅灵也曾悄悄跟着瑾珞后面，看着他陪女孩子去听戏，看着那女孩子跳舞给他看……他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个女孩子拒绝扇灵，希望扇灵会回心转意。可是当那日，他听到女孩子对瑾珞道：“你要离开我的梦了吗 ？你若不是梦，该多好。”
　　梅灵看到扇灵犹豫了。梅灵苦笑着离开了，他明白，他们在一起，已成了定局。灵一旦对一人动心，其他人，便再也入不了他的眼。瑾珞如此，他亦如此。
　　瑾珞喜欢那女孩的事情很快被南宫谷主发觉了，他并没有阻止，在参加那家人宴会的时候见了女孩子一面，算出她不得笑颜，十五殒命，是个可怜人。
　　梅灵闻此消息立刻去找瑾珞。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她真离去，你该如何？”他说出心中的担心，“不如就此断绝了关系，免得以后……”
　　瑾珞仰头看向皎皎明月，目光里是梅灵从未见过的坚定，瑾珞道，我知道，我会让她好好活下去的。
　　梅灵终于生气了：“你这是何苦呢？”
　　瑾珞看向他，认真地道：“阿逸，你不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知道的，我比你更清楚……”梅灵面色哀伤，他走到扇灵身前，道“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
　　瑾珞愣了，他看向梅灵：“你我虽为同类，却皆为男子……”
　　“我不在乎，瑾珞，我……”梅灵还想说什么，瑾珞却抱了抱他，温柔地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阿逸，别闹了，我们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知道的。”
　　梅灵感受着他怀中的暖意，万般相思最终还是选择掩藏。他离开他的怀抱，朝着瑾珞露出了微笑：“嗯，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之后梅灵再也没有找过瑾络。他沉默地看着瑾珞寻了好多地方，收集了许多贵重的药材，看着他在谷中种下了灵药。看着灵药越长越多，成了谷里的奇景。看着南宫谷主告诉满怀希望的瑾珞，天命所定的事情，无法改变。看着瑾珞回答道，我不信，我一定要找到救她的办法。
　　直到瑾珞离开谷，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在他的后面，跟着他一起去。
　　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放下了瑾珞，然而相思如毒，瑾珞的身影在他脑中久久萦绕。越是想忘记，便越是惦记。终于某日，梅灵忍不住了，他问谷主借来了千里镜。
　　意外的是，他在镜中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命火渐熄，扇灵陪她看完了最后一场烟花，女孩子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他看到了瑾珞请求南宫谷主将自己的灵丹给这个女孩。
　　最后的最后，他听到瑾珞道：“我不后悔。”
　　“愿你，朝朝暮暮，一世欢颜。”
　　“阿颜，好好活下去。阿颜，你若能笑一笑，该多好……”
　　最后的声音消散于空中，瑾珞亦消失了。
　　梅灵的情绪在那一刻崩溃，他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瑾珞到死，心心念念的还是她。他如此轻易便舍弃了灵丹，舍弃了性命，他可曾想过自己还在等他？
　　是他，等着他化人，也是他陪着瑾珞度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原来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自己。
　　眼泪打湿了衣衫，梅灵哭得声嘶力竭，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出生的林子里，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梅灵想，瑾珞只是贪恋谷外的世界罢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有足够的时间，等他回来。

　　后来梅灵见到了她，扇灵拿命换回的心上人，许朝颜。
　　她的身旁还有另一个少年。
　　她果然如南宫谷主所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看向少年的眼神像极了扇灵曾经看着她的神情。
　　梅灵用幻术分开了二人，挟持了她。而后逼得少年不得不舍弃她离开的时候，他问许朝颜：“你难过吗？”许朝颜没有回答。看向少年背影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梅灵忽然就为扇灵打抱不平起来。瑾珞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舍弃了性命，她怎么能不记得，心安理得地喜欢上别人呢？
　　于是他入侵了她的梦，骂她糊涂，挑拨她与少年的关系。离开的时候，他告诉许朝颜，她一定会后悔的。
　　但纵使梅灵多次暗示她少年非她良人，许朝颜还是一如既往喜欢着少年。梅灵每每想到这儿只觉得讽刺。
　　再之后他来到许朝颜住的寝殿对面的墙上。
　　那间寝殿，本是瑾珞曾经所住的地方。
　　他喜欢坐在那儿，一坐便是一日，仿佛瑾珞不曾离开一般。一个人静坐时，他时常会忆起瑾珞。
　　有万千话语，却化作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他想，倘若当初不是自己缠着瑾珞带自己出谷，倘若他那日没有因为贪玩跟丢了瑾络，让瑾珞遇到了许朝颜，如今瑾珞的结局是不是会变得不同？越是这样想，心中的思念与愧疚便与日俱增。
　　他终于忍不住将扇灵的故事告诉许朝颜，许朝颜听完之后没有想起来，只当是听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她问他：“你没了朋友，不伤心吗？”
　　梅灵有一瞬间的怔愣，那一刻，他忽然发现，瑾珞离开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叽叽咕咕说许多话，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会淡淡地对他微笑，唤他的名字，世上再也不会有他了。
　　梅灵忽然就笑了：“我伤心什么啊，他如愿以偿，我为他开心还来不及呢，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的……”也许是夕阳太刺眼了，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笑着笑着，忽然就很想落泪。
　　瑾珞消失的那日，他哭了太久。清醒后的他便不再流泪，他欺骗自己，瑾珞会回来的。可是……谎言终究还是谎言。
　　梅灵明白，他再也等不到瑾珞了。他唯一的朋友，他一直喜欢着的心上人，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为他取的名字，再也没有人会记得。
　　梅灵看向屋内的许朝颜，心中涌上了恨意，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怎么会失去瑾珞呢？那便让她也尝尝何谓失去的滋味吧。

　　机会总是来的全然不费功夫，那日太子侍读求许朝颜帮少年过玄机塔的时候，梅灵便自告奋勇要帮他。谢子桉说：“能救殿下，我愿答应阁下的任何条件。”
　　梅灵觉得好笑，问道：“让你死你也愿意？”
　　谢子桉一愣，然后再度行了一礼，答：“是。”
　　闻言梅灵止了笑容：“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走吧。”他从谢子桉眼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小心翼翼的喜欢着一个人，为了守护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梅灵忽然就犹豫要不要报复许朝颜了。
　　在玄机塔里，他踌躇许久，眼看着少年便要出关，恨意终究使得他选择对少年动了杀心，他冲着少年攻去。
　　他用的力道不大，那少年却没有躲开，挨下了他的一掌。
　　重伤少年以后，梅灵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少年就要死了，他明明报了仇。可是他却开心不起来，为什么，谁能告诉他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瑾珞回不来了，不管自己为他做多少的事情，他都不会知道了。
　　想到这里，梅灵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落泪。
　　他心想，这是他能为瑾珞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许朝颜是瑾珞拿命换来的人，他不能伤她。她记不得瑾珞，他也不能让她喜欢上别人。
　　能救这个少年的，只有灵丹。世上唯有两只灵，只要他死了，他们便不能如愿了。
　　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胸膛处，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取出了里面的灵丹，五指一紧，红色的灵丹便在他手中化为了粉末，继而消失不见。
　　许朝颜若要救少年，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她心口的灵丹给他。给了他，她便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他们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人。
　　梅灵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温和一笑，合上了眼：“我，来陪你了。”
　　他对这世间早已没有丝毫的留恋，没有瑾珞，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梅灵和扇灵才是同类，才该永远在一起。他生，他陪着他。他死了，他也会去找他。这么想的同时，他好像看到了瑾珞，还是那样温柔的笑容，还是那样好看的容颜。他就站在不远处，仿佛在等谁一般。
　　“瑾珞……”梅灵终于唤出了那个已经许久不曾唤过的熟悉的名字，朝着他伸出了手，“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而这一次，瑾珞终于没有再拒绝他，他浅浅一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