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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乱世初起 ...

  •   周文茂呆呆地坐在龙椅上听下面一个接着一个的弹劾,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傀儡,只能看着听着,心里也麻木着,他只知道自己早年轻信国师,以致朝堂混乱,但他没有想到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他维持着自己有些可笑的君王的体面,却不得不让为国为民的臣子寒心。
      有弹劾的,自然也有辩解的,不少大臣说此事还需查证,不能妄下论断。
      那些人自然也知道这次不可能置太子和燕几于死地,但这回足够了,有证人,也有证词,这场戏演得恰到好处,无论他们是否真的无辜,终归是看管不利。
      皇帝摩挲椅把,毫无生气地开口:“赐轻车都尉毒酒一杯,若不死,则可将功折罪,太子监国不利,即日起闭门思过,非令勿出。此事,不必追究了。”仿佛笑话一样的口谕让众人都怔了怔,林羡鱼晃了晃差点晕过去,周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皇,想冲上前解释,然而御前侍卫并没有给他机会,把他拦在了台阶之下。
      燕几咬了咬牙,跪下来叩谢,“臣,谢陛下隆恩。”
      如此荒唐的宣判,连查证都不需要,轻易地定下一个人的生死。

      周文茂疲惫地走下御座,推开扶着他的太监,转入了偏殿,朝堂上的纷扰一下子变得遥远,他站在一扇屏风前,侧着头低声说:“我都按你说得做了,放了他们吧。”
      一袭白衣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安世荣轻轻勾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我从未抓他们。”
      周文茂回过头沉默着,他知道安世荣没有抓燕几的家人和太子的幕僚,安世荣只是让他的门生们在院子里放了些阵,能杀人的阵。作为一个帝王,他可以不在乎臣子的死活,因为有些牺牲是必须的,但是他不能不忌惮还在关外的三十万燕家军,他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周文茂叹了口气,最自私的人应该是他。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从我三十年前见到你,到现在,你一点也没变,我曾经那么信你。”周文茂负手看着晚春的梓阳宫,却看见了一片萧瑟。
      “你本来可以一直相信我,但是你变了,你变老了,老了就会畏首畏尾,就会多疑,就会害怕死亡。”
      周文茂闭上眼睛回想过去种种,也许安世荣说得对,是他老了,所以怕了,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是会害怕的,只有非人者才毫无畏惧,“你本可做世外仙,偏偏染了凡尘……而凡尘,可不是你们神仙呆的地方,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最后都会是一场空。”
      也许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也许仙神之力凡人根本无法抗拒,也许他们会被轻而易举地毁灭,但时间终会证明这场闹剧的可笑。
      安世荣不屑地笑起来,“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对你们来说天大的事,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外面两个凡人,我动动手就可以杀了他们,但是为了让这个游戏更有趣,所以我决定让他们多活一阵,就像我随时能让你死,但是为了你们口中的名正言顺,所以我决定放你一马。”他走了出去,一下子消失在周文茂的视野里。
      皇帝感到一阵晕眩,定睛一看,地毯已经被血染红,那些血从他的喉咙里漾出来,滚烫而粘稠。

      世人都以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然而他们不知道从三十年前起,当今的圣上就已是国师的门徒,周文茂一路登上皇位,国师功不可没,但他神出鬼没,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周胤出生,安世荣才正式以国师的身份出现,周文茂欢天喜地地迎接他的到来,却被告知周胤是灾星,从此对周胤不闻不问,视如草芥,如果他不曾遇见菩真子,或许他还会这样错下去。
      菩真子向他铺开了层水面,确凿无疑地展现了安世荣和二皇子的密谋,很多他无法理清的事情都在其中显示清楚,只是那次引动了雷劫,他再没见过菩真子。
      所谓灾星,可笑至极。
      “愿我殷朝气数再续五百年,朕,不想做这亡国之君……”

      成王在十里外的大营中等待,这里虽不是他的府兵,却有数百伪装成佃户的甲士,他们将他一层层地围住,确保他的安全。
      安世荣到来时,成王眼中冒出一簇光,他扒开人群强忍着兴奋走过去,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让他赐燕几毒酒一杯,至于周鉴,那是你的事。”
      成王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足够置他于死地了。”
      “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不是比杀了他更有趣吗?何况……”安世荣淡淡看向他,“论起通敌叛国,你不是更胜一筹吗?”
      周琪怔了怔,退后了两步,低声吼道:“这不一样,燕鸿晖手上有三十万兵马,父皇当年要他们去镇守东北就是在把兵权交给他们,要是让他跑掉了,京城里这点人根本挡不住!”
      “陛下已经下旨,他要是抗旨不遵岂不更好,杀他也杀得名正言顺,你太心急了。”
      周琪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太心急了,才韬光养晦三年就想一举撼动周鉴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他只是不服气,他没有哪里输给周鉴,可是当上太子的不是他,得不到的也要争来,不然对不起母后的教诲。他的声音沉下去,目光阴鸷,“本想着一网打尽,倒是没料到他回来了,他爹没回来,估计我们的人在军中也混不了太久了,可不能让燕鸿晖拿到证据。”
      “不必多心,他查不出什么,我的人,你应该放心。”
      周琪看向安世荣,修长如竹的人包裹在雪白的斗篷里,寒霜般的气质仿佛站在雪山之巅,与苍穹相接,然而这样的人,偏偏要参与一场乱世的游戏,搅弄风云。有时候他也很想问一问安世荣,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要参与凡尘的斗争,所谓神的承诺是否真实,可是他看着那双近乎深空的眼睛,什么都问不出口,也许这是神的乐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国公府门可罗雀,所有的府兵把院子周围挤满了,燕霞和周琳罄坐在大堂中,她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然而拿着杯子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们,燕霞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布包看了一眼,里面红色镶金边的布料露出来,她抹了把眼角,把布包重新包好。不到一个月就该是她的婚期了,前天丫鬟还在跟她说,一定要打扮成全京城最漂亮的新娘子。她曾是娇生惯养的国公府女公子,女工都不会做的她如今也能为心上人绣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可惜她还没机会把荷包送出去。
      死气沉沉的院子中传来了门轴腐朽的声音,传旨的人到了。

      崇德三十年,秦国公世子被废,赐毒酒一杯。

      燕霞抱着婚服无声地流泪,周琳罄发疯了似地拿着兵器冲了出去,跪在望仙门前,死死地盯着明阳宫的方向,作为一位公主,她从未如此失态过。脸上的风霜和鬓边的白发显出她的颓败,她已不再是驰骋沙场的铁马公主,她有了太多挂念的人。
      宫里有人出来劝她回去,可她朗声道:“陛下,我就这一个儿子,求您念在兄妹情分上,网开一面。”说着朝前方拜去,直到额头磕出了血。

      天空中惊雷乍响,浓如墨的雨云聚集在都阳城上方,天空低得不可思议,仿佛顷刻间就要塌下,惨白的闪电从天空到地面,将这个世界一分为二,雨就这样落下来,把明艳的都阳城染成一片灰暗,雨很大,大的仿佛江河倒灌,山川颠倒,地上的血迹一丝也看不见了。

      比望仙门更靠里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周鉴跪在御书房门口已经一个多时辰,他不信父皇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跪着,向御书房的大门磕头,血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溪,从台阶上顺着石缝流进土中。

      天牢里只有一盏油灯,燕几的衣服太过单薄,嘴唇都冻得有些发青,他听见外面的雨声,嗅到了雨水的气味,可他恍惚间还听见有骨头敲击大地的声音,他抱紧了膝盖,敲了敲牢门,有牢头应声走来,燕几问他:“外面发生什么了?”
      老头嗤笑道:“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外面什么样?”说罢便走开了。
      三月春,乍暖还寒,寒气蹿进他的身体,几乎把肺腑冻僵,他提着劲搓了搓胳膊,把头埋下去。

      常山院敲响了暮钟,周胤收拾好书袋,正要去拿伞,却被一个人抢了过去,他皱起眉看去,却见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你们想干嘛?”
      “想干嘛?你知不知道太子已经被禁足宫中,秦国公的世子也下狱了,正要被灌毒酒,太子为了求情头都磕破了陛下也没理,你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没用了。”
      书袋啪得一下掉在地上,周胤冲上去揪起那人的衣领,他力气极大,直接把人提得离开了地面,他喝问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那人挣扎着让他放开,周胤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眼角泛起了红,他把那人一丢,冒着雨冲了出去。

      京城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大到人都要被淹没,身上的衣服被打湿,变成一团乱麻挂在身上,沉得让他喘不过气,他跑到常山院的门口,门是紧闭的,他踩上山石翻出院子,却发现外面围了一圈人。领头的是迟虎,他坚毅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是石雕,无情冷酷。
      周胤从他们中的缝隙往外钻,却被迟虎一把捞了回来,他稳住脚步伸手去扒开人墙,却不能撼动分毫。迟虎看向他,丝毫不近人情地告知他:“在下奉太子之命护卫殿下,且不得让殿下离开常山院。”
      “凭什么!我要见父皇!”
      “敢问殿下,见了陛下之后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周胤急道:“我去求父皇……”
      “太子殿下求都无用,殿下觉得自己哪一点比太子更有说服力?”
      “我……”周胤说不出话来,他从来都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孩子,连太子都劝不动的事,他又能起什么作用。
      迟虎抛出了一个选择,“殿下若愿意,吾等愿随殿下杀进皇城。”
      周胤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下,心中那点奇异的冲动如同烛火燎边一般,将熄未燃,若是他拿起兵刃,就可以痛快地杀上一场,他甚至可以让夺走他一切珍视的人的父皇死于他的剑下,汹涌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了几个来回,周胤默默握紧了拳头,回答道:“此时不可。”不是不愿,只是不能,就算有十万禁军,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王在三十里外,只怕手下也没少有兵力,他一闯进去,周琪立刻能以勤王的名义捉拿他,而他们三个,恐怕都要沦为阶下囚。
      迟虎这才微笑了下,“殿下的决定是对的,此事万万不能犯险。”

      皮肤下流过的热血几乎被雨淋得冰凉,周胤把指甲掐进肉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寮舍,闪电划过窗边,把房间的一半照得通明,他站在光与暗的交接,看向窗外低沉的天幕,翻滚的乌云下方有人在受苦。
      周胤拖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床边,把枕头下的红色珠子捧到心口,一点点温暖顺着掌心传到身上,却没能传到心里。

      子时,窗外被墨染过般,伸手不见五指,烛火在风中晃动,地牢里,燕几看着那人端着一碗药进来,微微垂下了眼帘。
      赐酒的人并没有强硬地灌药,而是把药放在他面前。燕几端起那碗药,在空中悬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一饮而下。

      一开始是抽搐,然后才是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就像把皮肤从肉上一点点剥下来,血丝连着肉那样的痛,五脏六腑都被揉在一起,然后又一点点地拽开,燕几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面色发白,冷汗浸透了衣衫,黑色的血从七窍中流出来。离死亡那么近,燕几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害怕,他微微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红,原来他也是会怕的,他也并不是什么不畏死的英雄。
      而现在才不过是开始,更加巨大的疼痛蔓延进了骨头里,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疼得惨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蚯蚓一样在地上乱翻乱滚,血渗进地牢的土里,散发着丝丝腥臭。牢门外的人冷冷地注视了一会,落锁。

      浩大的雨声把地下的惨叫吞没,周胤抱着朱雀元身坐在床边,听雨杂乱地砸在屋檐上,地板上。听说,太子还在为燕世子求情,听说,公主殿下已经入宫,听说,燕几已经服下七日散。他的脸上挂着雨滴,还有比雨滴温热的东西,寮舍里安静得自成一方天地,他却被困在这座囚笼里,外面有人在痛苦,有人在求助,有人虎视眈眈,有人心怀叵测,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周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外面的人格格不入,无力、弱小,在他人的庇佑下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上天要把一切收走。
      周胤紧紧抱着那小小的圆珠子,任眼泪滴在手背上。

      惨叫声吵得宫人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放晴,狱卒就下去看燕几的情况,见地上全是血,着实被吓得不清。七日散又疼又痒,且不会轻易让人死去,总是让人痛苦七天之后筋疲力尽而死,狱卒打开牢门,发现他还有口气,叫人给抬了出去。
      周琳罄在宫里呆了一晚,终于让周文茂松口,答应她只要燕几还活着,就回府疗养。

      周胤听说燕几被放回府了,赶紧换了件外衣冲了出去,然而国公府门前堆满了人,周胤翻到露台上,看见周琳罄把一脸惨白的燕几抱进去,心里一下被一只手攫住,喘不过气,他想凑进去看,却未官兵和人推着往外走,他到底没能仔细看上一眼。

      周胤在国公府的院子外站了一整天,朱红色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到宵禁的时候,他不得不出城。可他并没有直接回常山院,而是去了趟存悲寺,迟虎的人守在山下,并没有阻止他。

      上山的路泥泞不堪,周胤在亥时前带着一脚泥抵达了山寺前,扣响了门扉。
      开门的沙弥见到他十分奇怪,问他为何来,周胤说:“来见我的母亲。”
      “施主的母亲怎么会在我们这?”
      “我的母亲,是敬明皇后。”
      主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寸心,让小施主进来吧。”

      周胤抖掉脚上的泥,进入了庄严的偏殿。敬明皇后的慈祥一如往昔,周胤看着她的眼睛,几乎以为她还活着。他朝塑像跪下去,虔诚地参拜。
      “母亲在上,请听孩儿言。八年前,儿子因为太饿,跑到街上偷了一个包子,被父皇抓住后打得半死,是他把我从恶奴手下救出,四年前,儿子没有去处,是他收儿子当学生,教导我长大成人……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如今他被奸人所害身陷囹圄,孩儿愿用十年寿命,换燕几平安无事。母后,请拜,母后,请拜,母后,请拜……”他一下接着一些地叩在地面上,空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叩首的声音。
      以前燕几教他的时候,总告诉他,不要信鬼神,唯有苍生是正道,可如今他一无所有,真希望有一尊神佛能听见他的祈祷,祈祷此生,不再有如此无力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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