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贼子（修真）》霜落林空

230、知我姓名

　　阴冷潮湿的空气带着坟地的气味，偶尔还飘来几丝血腥气。幽暗中陡然亮起一盏灯，用萤石做的灯。夏巽把灯弹进了巨嘴口腔上壁的凹槽，驱散了他们头顶上一小片黑暗，也让一些东西显露出来。

　　这个巨嘴中的牙齿有着整齐的断面，一条条金属锁链从其中穿过，另一边延伸到咽喉深处。这不像一个生物，而像一座房子。顾垣环抱着燕几沉睡的身体，淡淡地打量这个地方。

　　夏巽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他瘫在巨嘴的舌头上，就像躺在地板上，雷英动作熟练地替他包扎，是在穿梭在山林间的猎人惯用的手法。顾垣静静地看着他们，平淡地确认道：“这是水牢。”

　　“嗯，算你聪明。”纵然他伤势严重，话语中也不掩得意。

　　将一个野兽切断牙齿，在上面钉入锁链，在身体里搭建出一座监牢，真像是魔族能干得出来的事。顾垣垂下眼帘，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尊雕塑。
　　夏巽看出来顾垣在想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可不是魔族干出来的事，说起来这个水牢跟你们人族还有点关系。”

　　一千年前，人魔大战时，作为主力的，可不是人族，而是妖，海上的，林中的，就连荒原上的大妖都被人抓来，活生生掏空内脏，挖掉眼睛，拔掉牙齿，做成人的战车和战船，妖族皮糙肉厚，自带武装，偏偏没什么脑子，简直是天然的工具，那一段时间，真正能称得上活着的妖族，几乎绝迹。
　　很残忍，但是很有效，在荼蘼仙选择陨落之前，人，就是靠着血腥和残暴求一时生存。

　　凡间总是不乐于谈论这一段过去，就连史料记载都鲜少，但夏巽不以为然，努力求存，不屈不挠，上古时期的人族从来都不甘于命运，就像他作为妖，违背了顺应自然的天性，走上了魔的道路，因为有共鸣，所以他格外欣赏这一点。
　　不过近千年来，由于一些不为天下人知，却在他们这些能够窥探天机的家伙之间广为流传的原因，人族都快忘了他们也曾强大到与魔族抗衡。

　　这大概也是夏巽对燕几的态度格外不同的缘故。

　　顾垣静静地听着，听到夏巽说从前的人从不畏惧天命时，似是有感，轻笑了一声。夏巽偏头，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顾垣没有抬头，而是拿出了那把刻着“胤”的骨剑，两指在字面上摩挲过，“确实有人曾经想要跳出天命，可他却要所有后来人，都成为他的棋子。”

　　夏巽几乎立刻就懂了，鱼一样弹起来坐着，他有些激动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顾垣摩挲着剑的手停下了，他淡漠地看向夏巽，“尊主寿数悠久，想必定然知道千年前的浩劫。”

　　即是雨落，神陨，帝星移。

　　樊曦，这片大地上的修真之祖，背叛了给予他力量的神，然后对人间开始了思想的清洗。曾经的天地之神，从不在人间施展神迹，也从不要求人们奉上信仰，但樊曦不一样，他要这天下奉他一个人为主，他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世界真真正正有个神明存在，哪怕人们口中的神变了一代又一代，但他，始终不会离去。

　　可天地间是有制约的，于是有些人在他的计划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比如这次四方集会的穆章，也比如五百年前，分布各处的四法，以及，疯疯癫癫，自戕于行宫的末代帝王，周胤。

　　相隔五百年，他们站在对立的两面，承载着信仰的崩塌与重建，一个毁灭的王朝，一个强盛的帝国，还有一群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人。多少人以为他们在用自己的双手改换天地，实际上却是樊曦定好的节点，而这条长线的终点，是一个完全属于樊曦的，永远臣服和被奴役的世界。
　　人族为了眼前的利益，不自知地走在这条路上，就连作为棋子的他们，也是如此。

　　就算幕后主使是樊曦，可他毕竟害死了燕几的族人，最后还是他亲自动手将燕几杀死，想来燕几该是恨他入骨，所以这一世也拿他做棋子。

　　顾垣闭了闭眼睛，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怪不得燕几见到他时听见周鉴的名字会那么警惕，怪不得这一世燕几连话都不愿意亲口对他说，怪不得他见到燕几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

　　在刚才那场战斗中，他渐渐记起来了很多事，尤其是五百年前的事，包括他曾经对燕几的喜欢，以及燕几一次次把他的转世杀死。

　　如果不曾发生那些事，那么这一世燕几把他从像囚牢一样的王府中带出来，他应该是心怀感激的，至于一些其他的感情，他也可以埋在心底一辈子。
　　可当一切摆在他面前，就只让他觉得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他们是仇人，此仇未解，可他留着前世的喜欢，而他喜欢的人把他当做一把刀，偏偏他心中有愧，即使不愿也不肯走。

　　顾垣想起在南荒山中看见燕几的第一眼，他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平日里，他很少笑，可是没人知道，那时候他笑得有多快意，好像没有什么比见到这个人更值得他开心。但那时，在燕几眼里，他是不是就像个傻子一样，而他那些出于少年心思，仗着徒儿的身份的撒娇讨好，在燕几眼里，是不是也可笑至极。

　　“樊曦做了新的天帝，却是想颠覆整个人界，让整个人界奉他为主，所有人的命运都该在他的掌控之下，”夏巽总结了一下，“不过人族之顽强，非沧海桑田能变，现在的人间，不就已经开始反抗了吗？就算是你，现在不也脱离了樊曦的掌控吗？其实本座对你们人界的事还是有所了解的，像你这样的人，本该只有一次命，可你又转生了，还能收回曾经的记忆，可见，是有人替你背了命，若他真恨你，这也太亏了。”
　　夏巽睁着一双竖瞳，颇为嫌弃地说道，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何况，他早已知晓樊曦的存在，恨只有那么多，要分，你也分不到多少。”

　　顾垣一怔，“有人替你背了命”这句话，曾经的算命师傅也说过，他还记得就在不久前，燕几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时，他还用这个作解释，只不过当时就只是解释而已，也在他那点撒娇和讨好之中，可现在从一个魔族领主的口中说出，他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是真的。

　　有人替他背了命，让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活了一世又一世。

　　是的，他记得，在成为顾垣之前，他还被燕几寻仇过六次。

　　顾垣轻轻抬手触碰燕几的下颌，燕几的胳膊却从身上落下去，袖子被挂在腰带上，露出了手臂上六条长长的伤痕，上面飘着黑气，让伤口无法闭合。

　　“为什么要带着斗笠。”

　　“为了赎罪。”

　　你死去的时候一定很不甘心，顾垣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虚假的复仇又平添愧疚，躲避天上的窥探，在暗中玩弄阴谋诡计，与你为伴的不在是沙场上纵横驰骋意气风发的战友，至亲也长眠地底，而妖魔鬼怪在身边徘徊，你变得不再是你。
　　赎罪，是为了死去的族人，还是为了被你杀过一次又一次的我，还是为了死去的你自己。

　　他捏紧了燕几的手，低头在那无血色的唇上轻轻一点，不知道这一刻他到底是顾垣，还是周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