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字集》金麒麟

2、PLANET

　　星际航道监测是现在就业率最高的工作，门槛低，工资高，只要耐得住寂寞，做上几年，就可以攒下一笔可观的钱。可是仍然没有多少人做这一行，因为实在太寂寞了。员和公司签了劳务合同之后，就会被随机分配到不同的星系，在空间站里度过至少五年以上，否则无法拿到剩余百分之七十的报酬。
　　每一个星系的监测员，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茫茫的星河。宇宙如此之大，大到让人觉得不敢直视，像一场在眼前进行的大梦，仅仅靠近，就觉得战栗。

　　霍尔夏在东区BIZ－356星系三年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接收当天星际航班的信息，然后开着监测船巡查和监测航道垃圾，以保证当天航线的畅通。
　　他是个非常善于独处的人，这三年他过得很平静，他唯一的陪伴，就是从地球上带来的那盆仙人掌。每天早晨，他会把仙人掌搬到观测器前面，和它一起看空间站外面的星云团，他给那个星云团起了个名字，叫长耳朵，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只竖着耳朵的兔子。
　　今天霍尔夏把仙人掌搬回工具桌之后，并没有马上睡觉，他拿着昨天才翻出来的通讯器，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上空间站之前，公司给他配了一个通讯器，送他上飞行器的那个姑娘跟他说，如果在空间站呆得太无聊，可以用这个缓解一下。他上空间站之后，就把这个通讯器忘在了脑后，直到昨天修理电路，才从工具舱翻了出来。
　　他把仙人掌摆正，坐在正对着长耳朵的观测舱里，打开了手里的通讯器。
　　三分钟之后，他就知道为什么那个姑娘告诉他这个通讯器可以缓解无聊了。
　　这是个调频的通话器，可以接收来自各个星系空间站的信号，他转了几个频道，安安静静地听着，有人在怀念地球上的食物，有人在算回地球后能拿到多少钱，有人仍然在怀念四年前分手的前女友，也有大叔静静地放着老歌，霍尔夏听了一会儿，准备再换一个频道就关掉，他转到了下一个，这次的频道里，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讲一个很老的童话故事，穿靴子的猫。
　　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很软，霍尔夏听完故事，关掉通讯器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上，霍尔夏又找到女孩子的频道，这次她还在讲故事，只不过换了一个，在讲爱丽丝。
　　霍尔夏听了四个晚上，第五天，他按下通话键，跟那个女孩子打了个招呼。正在讲故事的女孩子被吓了一跳，霍尔夏清晰地听到她在通讯器那边咕咚吞了一口口水，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这样，霍尔夏正式和BIZ－68的监测员海海认识了。

　　这是他们通话的第三十五天，霍尔夏已经习惯了每天跟海海说话。
　　他是个不太会表达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海海在跟他说话，讲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各种想法，讲她喜欢的各种故事，习惯真的是一件最容易养成的事情，只不过才一个多月，另一个人已经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
　　“现在你在看什么？”海海问他。通讯器那头传来窸窣的声音，霍尔夏知道那是海海在拆营养块，她很喜欢吃这种空间站配送的甜食。
　　“我的前面，是长耳朵，我跟你讲过的那团星云，它是很漂亮的紫红色和深蓝色，还有两个向上的分支，我给它起名叫长耳朵，因为它看起来很像一只背对着我的兔子。”他听到海海那边传来嘎嘣一声，知道是她咬断了营养块，接着海海含糊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真羡慕，我的前面只有一片黑，虽然有星星，但是也没那么壮观……真想出去旅行啊……”
　　霍尔夏知道海海每天都会把观测舱的背景改成不同地方的风景，在来空间站前，她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她来空间站是因为要给去世的父亲还债，海海的父亲烂赌，欠下一笔巨额债务之后跳楼自杀，而海海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妈妈和五岁的妹妹，海海很高兴地和霍尔夏说，她和公司签了七年的合同，只要做满七年，就可以还完债，还能剩下一笔钱，让全家过上稳定的生活。
　　“还有九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海海在通讯器那头笑得很开心：“回去了之后，我要带着妈妈和妹妹去旅行，我已经六年没有看过日出了，我要找个山头住下来，每天都看日出。”
　　霍尔夏听着她笑，也在心里慢慢地算自己回家的日子，好像比海海要多三个月。
　　他地球上已经没有家人了，他本来准备和公司续签合同，在听到海海说想找个山头看日出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也想看。”海海很激动地在那边敲桌子：“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霍尔夏低低地笑了，他惊异地停下来摸着自己的胸口，那个地方，传来了久违的感觉，他竟然有点快乐。
　　那天晚上霍尔夏把仙人掌放在他的观测窗口没有拿下来，他长久地望着外面的长耳朵，星云在三年里渐渐移动了轨迹，那两个原先向上的分支慢慢歪了下来，像一只兔子困了，垂下耳朵要做一场梦。他突然也想做一场梦，梦里他会抱着他的仙人掌去洒满阳光的山顶，也许会遇到谁，也许会遇到谁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尔夏都随身带着他的通讯器，海海在那边不停跟他说话，她可真能说话啊，她的声音细碎地塞满了霍尔夏的生活，霍尔夏只觉得安心，就像找到了一个箱子，里面塞满了棉花，他把最宝贵的东西放了进去，不用担心它会碎。

　　过了大半年，公司向各个空间站发了警报，最近太阳表层活动频繁，可能会有一次近地磁暴，监测员要在磁暴之前检查空间站的设备，特别是制氧和密封设备。
　　霍尔夏听着海海在通讯器那头对着自己的空间站外的制氧外端敲敲打打，海海一边拧螺丝一边对他神神秘秘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但是现在你不能知道。”霍尔夏也在检查自己的制氧室，他的空间站是新修的航线上的，没什么问题，倒是海海那边是老航线，他交代海海再检查一遍，海海把外壳敲得当当响：“我在这里六年了，机器是有点老，但是没事，我还有氧气罐，不会有事的。”海海停了一下，霍尔夏听到她吞吞吐吐的声音：“还有件事情……我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霍尔夏的心脏跟着海海的话一跳一停：“……霍尔夏，你愿意和我去山顶看日出吗？”霍尔夏明白过来，心脏狂跳起来，他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话，他沉默了很久，就在他准备说愿意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海海在那边很尴尬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要进空间站了，再见。”
　　海海匆忙地跟他说了晚安，就关掉了通讯器，霍尔夏不甘心地听着通讯器，渐渐却发现只有电流的噪音。霍尔夏往观测舱外面看，看到空间站外面的太阳能板起了微弱的火花——磁暴开始了。

　　从那天起，霍尔夏再也没听到过海海的声音。
　　霍尔夏听其他空间站的人说，这次磁暴里有几个空间站受损比较严重，一部分监测员已经先回地球去了，霍尔夏想，海海大概也是先回去了吧，他想最后那一次他的沉默一定很伤海海的心，其实他很愿意和她一起去看日出，只要她愿意，他甚至可以陪她去任何地方。
　　霍尔夏还是保持着开通讯器的习惯，调到海海的那个频道，可是通讯器那头，再也没有人说话。
　　霍尔夏听着沉默的通讯器，度过了他在空间站的最后四个月，一直到公司送了新的监测员来。
　　他抱着自己的仙人掌，最后向长耳朵看了一眼，坐上了飞行器。
　　回到地球后，霍尔夏在公司经过一个星期的重力训练之后，才被允许出门。
　　他到公司查海海的住址，前台机器人一遍一遍地问他：“请说明与被查询人的关系。”
　　霍尔夏双手撑在台子上，他在想，他能说什么关系。
　　最后他抬起头说：“好朋友。”
　　机器人冰冷的声音传来：“请出示证明。”
　　霍尔夏愣住了。
　　他除了那些和海海日日夜夜的通话，那些已经消失的通话，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和海海靠近过，而那个通讯器也已经被回收了。霍尔夏烦躁地转头，他身边是一块滚动的全息电子投空屏幕，在一片闪动的信息里，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数字，BIZ－68。
　　霍尔夏走过去，看着那个消息，BIZ－68航道关闭，空间站关闭，监测员15782死亡。
　　那上面的女孩子，有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笑，好像下一秒又会开口叫他，那是海海，那是他的海海，那是他从未见过从未拥有过，但是一直在他心里的海海。

　　星际航行公司仍然在运行着，霍尔夏用自己四年的报酬换了一次去BIZ－68空间站的机会。
　　只不过五个月没人清理，航道上的障碍物就多了起来，霍尔夏一边贪婪地看着海海呆过的这块星海，一边小心地操纵飞行器避开航道上的障碍物，空间站就在前面，他慢慢地靠近，到近处才看到空间站的样子。空间站外面的太阳能板已经全部损坏了，这条航道是离磁暴最近的，磁暴烧毁了太阳能板，这个空间站上的板子七零八散，剩下的都卷曲成团。
　　海海在磁暴的时候，没来得及进去，就被一块爆开的太阳能板打中了，那块太阳能板，直接打透了海海的头盔，他们说海海应该去得很快，空间站的外部监控上的画面里，海海被打中之后，很快就被推向了其他的轨道，她应该在那一瞬间就窒息而死了。霍尔夏把飞行器停在空间站外面，看着那些卷曲的太阳能板，想看出哪一块打中了海海，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霍尔夏在监控里看到海海一直在吃营养块，她把每一张锡箔纸都收集起来，像宝贝一样，他带了很多营养块来，想给海海吃。他漂浮着走在空间站的地面上，这里荒凉得像一口棺材，可是这里还有海海的时候，一定很温暖，毕竟她那么爱说爱笑。
　　因为失重，所有的东西都飘在半空中，霍尔夏一件件地帮海海拿下来，有她用过的笔，有她喜欢的书，有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妈妈和妹妹的合影，那上面海海穿着蓝色的裙子，笑得眼睛弯弯的。
　　霍尔夏最后收到手里的，是一个圆圆的筒。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这个筒的下面，绑着一个小小的全息投影，他有预感，这个和他有关，可他不敢按下去。
　　霍尔夏按下开关，海海就那么出现在他面前，在一片幽暗的空间站里，半透明的海海像一个精灵浮在半空中，她冲霍尔夏招手，眼睛笑得弯弯的：“……我想送你这个礼物很久了，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话开始，我觉得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喜欢你安静的样子，寂寞的样子，我喜欢你每次在通讯器里听我说话的笑声，这个是我用攒了很久的东西给你做的烟花，你知道我爸爸从来没留给我什么东西，但是我小时候，他告诉过我，烟花是给人带来幸福的，我希望能给你带来幸福。我也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山顶上看日出，因为日出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的。”

　　霍尔夏站在空间站外面，他漂浮在星海中间，在漫天的星星中间，他拉开了那个烟花。
　　霍尔夏笑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锡箔纸，腾空而起，像触手可及的星星，他们安静而温柔地围绕着他，他摘下一张锡箔纸，那上面是海海的字迹。
　　“希望霍尔夏每天都在阳光里醒过来。”
　　“希望霍尔夏和仙人掌都很好。”
　　“希望霍尔夏不寂寞。”
　　“希望霍尔夏不孤单。”
　　“希望霍尔夏快乐。”
　　“希望霍尔夏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
　　“希望霍尔夏喜欢我。”
　　霍尔夏紧紧抓着最后一张锡箔纸，在一片寂静里漂浮了很久很久。
　　在一片声音不能传达的宇宙里，他听到自己的哭声震耳欲聋。

　　很多年过去了，霍尔夏仍然在做着监测员的工作，他接任了海海的监测工作，在BIZ－68的星域里监测着海海曾经看过的星河，他在等有一天，他老去，他死去，他在等海海从一片幽深的星空中走出来，他在等着她来接他，然后到那一天，他会跟她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