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字集》金麒麟

1、燕小刀

　　燕小刀是个杀手，从师父手下出来，武功学得好，杀人如砍柴，一柄燕子刀用得出神入化，如燕翻飞，飞一次，就一地血花。
　　师门里总是有人死，也总是有新人来，可是谁都能少，郎中不能少。
　　师门里的老郎中还是当年师父从山下掳到山上来的，一来就是二十年，可惜三天前他死了，他治不了自己。师父说小刀你去，燕小刀就提着刀下山，山下城里医馆多，燕小刀往自己肩膀上刺了一刀，跑了十几家医馆，贯通的伤口吓住了十几个郎中，小刀拖着流血的肩头走进最后一家医馆，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张如沐春风的脸。
　　她从记事起，十几年没笑过，现在她看到那个人，知道自己的笑都去哪里了。
　　他眉间眼底，是她缺掉的十年笑意，他是春光甜暖，是人间融融意，是一个笑颜直刺心底，是势不可挡，破冰千里，从燕小刀的眼里一直长进骨髓里。燕小刀从不脱手的燕子刀咣当落地，积压了十年的腥风血雨，在她心底躁动如兽，她从未像这一刻想做个寻常人，她怕自己身上血气太浓，扰了这一场细薄的好梦。
　　燕小刀最后晕倒在海铭言的医馆里，醒来后海铭言已经帮她包扎了伤口，她沉默地丢下诊金，沉默地提起刀，沉默地随便掳了个郎中上山，沉默地又出门杀人去了。
　　燕小刀杀人比以前更快，燕子刀上洒出的血，足以下一季的雨。
　　她从小轻功好，隐匿功夫更好，她杀人比以前快三分，就多一点时间，躲在海铭言的屋顶上看他。他手指上常年有药草气，他喜穿蓝，头发常年用一根木簪束起，他最喜欢的是街口的馄饨，清透汤水，浮着一点点葱花，燕小刀看他慢慢地喝那一碗馄饨汤，喝完了极其满足地眯起眼笑了。
　　她还不如一只碗，能被他握在手心，她连叨扰的勇气都没有。
　　燕小刀也去街口吃馄饨，一样的汤水，她捉起几朵葱花洒在汤上，低头喝了一口。
　　也好，人世间，我也算与你同饮了一江水。
　　除此之外，再无相关。
　　春去秋来，燕小刀的手上染的血越来越多，她蹲在海铭言屋顶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世间上他这样的人总是很招人喜欢的，街坊邻居的姑娘们，偷偷送他手帕，做了点心给他吃，羞红了脸塞新摘的果子给他，中秋节叠了方胜扔进他医馆院子里，问他小郎中，可愿意一起去看灯。燕小刀沉默地蹲在屋顶看，看着那些姑娘像鹿一样轻巧地奔出了他医馆的院子，她们要各自回家梳妆，晚上郎中要去看灯。
　　燕小刀的衣裳是黑的，没有绣花，没有别的颜色，偶尔染上的颜色，只有别人的血。
　　燕小刀在屋顶上坐到日落，夜来的那一瞬间，黑暗像水一样淹没了她，她像一尾鱼，在暗里活了过来。海铭言提着一盏荷花灯，关了医馆的门出门，燕小刀悄无声息地下了屋顶，跟在海铭言身后，她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只要再快三步，就可以触到他衣角。
　　海铭言快步走出了巷子口，外面的灯火如漫天星落在了街上，他一脚迈进了那溶金一样的光里，把夜和燕小刀一起留在了巷子里。燕小刀看着那条光与暗的界限，只要她迈出去，她也许就能在这如昼的街上，和他并肩走一晚，与他不远不近，虚度一个平常的夜。
　　可她终究是走不出去的。
　　那天晚上，燕小刀在放灯的河边，买了一盏最寻常的灯，放了出去，花灯在河面上慢慢飘走，很快就和其他的灯混在一起，看不见了。
　　放完灯，燕小刀又出门了。
　　她要杀的这个人，是个覆面杀人的书生，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燕小刀追了他两天，终于在城南拦住了他，燕小刀跟书生打成了平手，书生善用暗器，武功却平常，燕小刀渐渐压制住他，最后燕子刀弹飞了书生的镖，顺势劈开了书生的胸口，刀气也撕破了他面上覆着的银丝面具，燕小刀收刀，看了一眼，只这一眼，燕小刀就恍惚起来，这书生长得和海铭言有五分像，特别是眉眼。燕小刀恍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书生藏在手里的最后一根镖就这么飞进了她的心口，燕小刀硬生生咽下涌到唇边的一口血，毫不犹豫地抬手砍了下去。书生死了，那双眼睛也没有海铭言的影子了，燕小刀捂着心口想，不过就是多看了一眼，谁想到会赔上一条命。
　　燕小刀拄着她的燕子刀往回赶，书生的镖上有毒，她的眼睛发黑，嘴里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她擦不过来，就让它顺着嘴角往下流，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原来还是红的。她知道自己不该走动，越走毒发得越快，可她想死得离他近一点。
　　她师父说，人对什么有执念，来生就会托生得离那个执念近一点。
　　那就让她下辈子做他院子里的一棵树，春天为他开花，秋天为他结果，夏天为他挡雨，冬天为他遮雪，如果福分不够，就做他脚边的一棵草，每年春天，生根发芽，只为了看他一眼。
　　燕小刀吐了一口血，她的脚已经没了知觉，她摔在地上，滚下了斜坡，坡底下是那条放灯的河的尽头，她滚了下去，摔进河里，河水一瞬间就没过了她的头顶，燕小刀看到了那天的灯市，海铭言在街上，她在屋顶上跟着他，最后她买了一盏灯，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谁也没教过她写字，她是在屋顶偷偷看着海铭言写字学的，她只会写他的名字，她写了海铭言，想写我喜欢你，可是不会写了，她把灯放进河里，灯漂走了。
　　燕小刀在水里安安静静地笑了，她这一生，就像那句没写完的话一样，只有河知道，只有灯知道，只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