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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琴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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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芙知道,哥哥依旧在四处寻她,山崖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衣衫的一角都没有。他更坚信她还活着。
两年后的夏,北地边境动乱,朝廷向北地输送了一批粮草和骏马。沧澜镇多了很多中原面孔。
“这沧澜镇啊,说大不大,要不是靠着驻军,不时有官人光顾,哪能有现在光景,尤其是这几日听闻,沧澜来了好几个京官押运粮草呢!要知道啊,那京城哪怕是平头百姓都穿金戴银,更何况这次来的可都不是不小的官,姑娘们还不铆足了劲薅一薅?这沧澜数一数二的风月场可不就是我们风花雪月?”
佳音背对着人群擦拭自己的七弦琴,风花雪月的老鸨桑姨正在给接客的姑娘们训话。北地的姑娘跟京里不同,她们大多艳丽好客,像佳音这样的反而清汤寡水,但是她才艺好,妈妈喜欢让她遮了面,在大堂里弹琴,也有懂乐的赏她点银钱,大多数人如牛饮水,只当是背景罢了。
佳音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从京里辗转来到沧澜,只记得一路风霜乞讨,她太过于弱小,又带着襁褓里的孩子……
她本不喜欢风月场,毕竟是从小书香门第长大的大小姐,可她要养尔雅,孩子先天不足,她需要很多的钱,很多的药养着她……所以看到高额聘请琴师,她基本没有犹豫。
果然如桑姨预料的那样,不几日就有一群陌生的华服贵人来了风花雪月,点了最好的姑娘,请了最好的乐师去包厢。
佳音抱着琴进去的时候,一眼看到低头饮酒的章颖园,鱼贯而入的曼妙人影,莺莺燕燕,他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佳音只扫了一眼,就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但想着所收的银钱和不引人注意,只好假装镇静地跟着进去。
丝竹声声,莺莺燕语,佳音离他稍远,久而久之反而冷静了下来,琴声越发的平稳。
那天回去的特别晚,几人醉的不省人事拉扯着姑娘们去了其他房间,最后只剩下他,依旧在沉默地饮酒,弹得他们手指都麻了,也没有让人停下的意思。
不记得什么时辰,她回到小院时,屋里的灯还亮着,隔壁的良婶帮她搂着孩子睡着了,直到这一刻她紧张的心才落了下来,那个人最终还是醉倒了。
她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沧澜,是因为当初哥哥的流放地就是沧澜,父亲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必须找到唯一的亲人,可来了一年多,杳无音讯……
那几日,他们几人天天去风花雪月,每天重复地喝酒、听乐,给的赏钱越来越多。许是姑娘们都玩腻了,几个达官贵人竟看上了他们几个乐师,弹琵琶的姑娘长得有几分姿色,可到底傲气,“我们不是风花雪月的姑娘,只卖艺,大人还是看别的姑娘吧。”
几个人都是有点墨水的文人,也就不强求,反而看向遮面的佳音,“这个琴师,长得瘦了点,琴艺不错,白纱遮面许是长得太丑了?”
在风花雪月久了,跟姑娘们也不陌生,有人帮忙解释道:“是啊,妈妈说她长得差强人意,但琴艺好,只好遮了面,免得吓到客人。”
有人却被勾起了好奇心,“是吗?那我是真的要看看到底有多丑了,你把面纱揭了。”
佳音捏着手指,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周围人都不敢动,也没有人再发声,直到一声杯盏碰撞的“叮当”声,有人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后还未反应就已被人拖了出去。妈妈早得了消息,一路追过去反而被他呵斥了回去。
跌跌撞撞,他越沉默,佳音反而冷静了下来。
走出深巷,走到冷清的大街上,他才松了手,顺手扯走了她的面纱。
佳音没有看他,低头看着他扔掉面纱的手指,微抖。
“你去那里多久了?”头顶的声音毫无情绪。
“一年了。”她回答的很冷淡。
“以后不要去了,你需要钱我给你。”
佳音终于抬头看向他,“章大人想玩什么?”
“玩什么?”他不解。
“不然为何要平白无故给我钱?提前说好,我不卖身。”
本以为他会恼羞成怒,反而看着她笑得讽刺,“我也不是饥不择食,你现在的样子提不起什么兴趣。”
一年多的风霜,她变了,面黄肌瘦,若不是遮面,大街上都不会引人注意,谁还知道往日京中陈佳音的风采。
佳音也不恼,“那大人是需要端茶倒水的丫头?大人还真是好心,当日我给你一刀你反而还要对我慷慨解囊。”
提起往事,颖园心里一窒,面上却未变,但也未言语。
“大人是纯好心,还是试图再度将我囚禁,好维护你的美名?”
佳音是恨他的,家里的变故,以及情感的欺骗,都令她非常难以接受,风雪里那一刀就算不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也是存了与这个人、与过去割裂的心思。
听到她嘲讽的语气,颖园眉头皱起,“陈佳音,你大可以不答应。”终于少了耐心,园转身离去。
见他离开,她反而舒了一口气,青楼今晚不必再回去,早点回去看看尔雅也好。
颖园回到楼里,几个小官还在喝酒,见他进来,打趣道:“章大人,几日对这些尤物般艳丽的姑娘都不闻不问,竟是看上那瘦巴巴的琴师了,不过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得真丑陋不堪?还是说被章大人的风姿倾倒晕过去了?”
颖园冷笑,“几位慢慢玩,不胜酒力,我先回去了。”
几日后,佳音还是同一个包厢找到了颖园,只不过琴师不是她。
那日,她没有遮面,抱着沉睡的婴孩,满面怒容。
一进来就将刀扔在了颖园面前的桌上,吓得姑娘们歌舞都停了,颖园摆摆手让人出去,一同游乐的几个官在一旁看热闹,被颖园一瞪也都赶紧撤了。
一时,不算宽敞的房间,格外空旷。
颖园扬着下巴看她。
“章大人,你要是觉得我爹入狱我哥流放生死不明,而我又从你府里偷跑了出来,不能维护你清正廉明大义灭亲又深情不减的名声,让你觉得不解恨,那你今天就杀了我,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就自己动手,不然你就大人大量放小女子一条生路!”她说的恳切,眼里却是必死的恨意。
佳音本不必如此潦倒,可她被风花雪月辞退了,就连别的酒楼也不需要她这样笨手笨脚的厨娘,而尔雅的医药费让她陷入困境,她已走投无路。
她的恨和以死相逼想要摆脱他的态度,本在那个雪夜他就已经知道,只是这会盯着案上的菜刀,神色不明。
尔雅虽在沉睡,脸颊却通红,先天不足的孩子总是体质要弱一下,并不是真的睡着了,而是烧的浑浑噩噩。
佳音望着怀里的孩子,心头有痛,却别无办法。
“这也是你的孩子,你要是还有点良知,你就救救她。”见他不言,多日来的担忧和悲痛,终于让她软下来。
“她先天不足,你逼我无处可去我无所谓,可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钱给她看病,迟早都是死,不如还给你!”
这时颖园才轻笑,“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我分开也不是几天而已……”
佳音一时有些怔住,良久才笑得凄清,“那就让她死了吧。”本以为可以简简单单地谈起恨的事,没发现连恨都是一种奢靡,对于章颖园,只能说她的人生真像一个笑话,想过他狠心,没想到他是如此的令人绝望……
太过于难受,难受到对生活的绝望,佳音觉得自己的人生已不能更坏,哥哥说是流放到了沧澜,可她找了这么久,没有一点音讯,而父亲怕也在京里凶多吉少,如今她苟活着又如何?那个孩子他都不认,她留着也是对自己的恶心。
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将尔雅扔到他怀里跑了出去。
直到一口气跑回小院,良婶追问她尔雅哪里去了,她也不理,径自将自己关进了屋里,靠着木门蹲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两只手都在抖,她已经感觉不到难受,只是控制不住地想打嗝,一口气憋在胸口,胃里,就连手都无处安放。
一个人闷头睡了两天,良婶怎么敲门都不开……
“佳音啊?你都两天没出来了,好歹出来吃点东西啊?”
良婶拍门的声音又来了,佳音闷着头,晕乎乎地回应了一声,又要昏昏欲睡。
良久,似乎脚步远去了,她揪起的一颗心落了落,坐起身,用手扯了扯头发,睡了两天居然也没死,而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生活。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在最绝望最难受的时候,用孩子撒气,她跟章颖园有什么区别……越后悔越难受,抱着膝盖任泪水落进棉被,发丝滤湿贴在额角,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砰砰”的敲门声又来了,佳音本不欲理会,却突然听到微弱的啼哭声。
她心里一惊,倏地从床上跳下去,连鞋都顾不得穿,拉开屋门,奔向院门,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佳音觉得心都揪在了一起。
打开院门那一刹是章颖园抱着尔雅的身影,他皱着眉头,扬起的手还未落下,看到她蓬头垢面的形象一时有些惊讶,还不待开口佳音已从他怀里将孩子抢了去。
佳音将孩子抱进怀里,一边流泪一边笑,小心地摸了摸脸颊,已经不烫了,这才轻声哄着向屋里走去。颖园在院外站了片刻,见她没有理会,也跟着进去。环视一周,简陋的小屋。
“我可以好好待她,你跟我回去。”直到孩子悄然入睡,在院里踱了几圈的颖园才开口道。
佳音将孩子的小被子掖了掖,拿了木盆向院里走去,并不想理会颖园。
他倒是很有耐心地站在她身边,直到冰冷的水刺激得她红肿的眼睛舒服些,才擦了脸看向他,“回去帮你维持你那可笑的声誉吗?”
“佳音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一家人的血仇都背在我身上,你让我怎么办?”他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神色极为隐忍。
“不怎么办,你的仇人是我爹,我爹已经入狱生死不明,求你放过我。”佳音一脸冷漠。
“我不可能放过你。”
听他的声音,佳音本来平复的心情又变得愤怒,挣开他的手,“那你要怎样?要我死?要我们家死完了你才满意是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上辈子的恩怨你报应的我还不够吗?我的人生已经如此可笑了,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我用我前半生的深情换你放我一条生路好吗!”
颖园的神色变得凄迷,他幽深的瞳孔里都是颤动的情绪,“佳音。”
佳音全身都在抖,因为情绪的激动,额角又沁出了汗珠。
“我不是逼你,我只是舍不得你,我那么爱你,可是你是仇人的女儿,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他的声音也在颤抖,隐忍得极为痛苦。
“呵,真是可笑的爱。”佳音嗤笑,“你当我是傻的吗?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如意算盘?你章颖园章大人在京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爱?你爱我?你要是真觉得爱我,就放了我,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不可能。”
“那你可以滚了……”佳音咬牙切齿。
“我走可以,你真能忍得下心不管你的女儿?她的病情我问过大夫了,一生都要用珍贵的药材续命,你觉得你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能让她活多久?”颖园收回了自己痛苦的表情,变得极为冷漠。
听到他的话,佳音这才极为痛苦地蹲下身去,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她狠下心扔了那个孩子,可是她比谁都痛苦,今日见到尔雅她发誓不会再弃她而去,如今却这样难过……
“你跟我回去,我会好好待她,京里的医师自然要比沧澜的好。”
佳音将头闷在两腿间,声音哽咽,“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就这样狠心用她来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