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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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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地处北境,与盛京相隔甚远,郁筝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终于在腊月十八这日抵达了盛京。
到底是经历一场混乱,虽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盛京还是没了往日的繁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衣衫破烂的流民。
城中不少官员富户都在商铺门口支起了粥棚,每间粥棚前都排满了人。
粥棚内各府的公子小姐、贵妇人们忙碌地从大锅中舀出热气腾腾的粥,分发给来排队的人。
城中茶肆酒肆中,说书先生们摇着扇子,侃侃说着周老太傅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和皇帝的圣明。
而在那场流民暴动后,辰妃和郑国公的带领下捐钱捐粮的官员和豪族们,更是被大书特书。
“放屁,那些狗官们不过是一群伪君子罢了。”
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在人群中显得尤其突兀。
郁筝顺着声音望去。
街边茶肆中,一身着红衫的姑娘柳眉倒竖:“你夸赞的那些人,当初蝗灾发生时,他们哪个不是想尽办法私吞赈灾粮款,不给百姓半点活路?”
“如今倒都假惺惺做起好人来了!明眼人谁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有人反驳道:“他们再怎么假惺惺的,如今出钱出力救了这许多流民是事实,若是没有他们,这盛京还不知要多出多少白骨。”
亦有人嘲讽道:“就是,看你的穿着大小也是个官家小姐,你倒是说说,你们又拿了多少钱粮出来救人?”
少女眼中满是不屑:“救人?那也得看对方值不值得,这些愚民,他们配吗……”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三妹,不得胡言。”
说话的,是个面容清隽的青年。
他刚从茶肆中出来,似是察觉到郁筝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看到她后,明显愣了愣,朝她淡淡点了点头。
郁筝亦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多交流。
青年朝着少女道:“时间不早了,该回了。”
那名同人争吵的少女似不满青年的训斥,想要开口反驳,然而在接到兄长警告的眼神后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冷哼两声,不情不愿跟着他上了马车。
郁筝沉默着看了他们许久,直至马车消失在人群中,方牵着马往宫城方向走去。
一个时辰后,凤仪宫正殿中。
金猊香炉吐着轻烟,皇帝阖眸靠在榻上,皇后挥手,示意前来通禀的宫人退下,而后轻声叹道:“这孩子……陛下当初赐她圣旨是为庇护她和她家人,如今竟为了个外人动用。”
郁筝的母亲出身江州黎家,十四年前陛下与她回京登基时在江州遇袭,是带着郁筝回娘家探亲的黎氏救了他们,并将他们带回黎家医治,陛下才得以活命。
而黎家也因此招来祸端,以致满门被屠,内内外外只剩了年仅五岁的郁筝流落在外。
陛下对黎家有愧,登基后追封了黎家满门,又派人寻了郁筝数年。
寻回她后,更是把对黎家的亏欠尽数弥补在她的身上,破例封赏不说,还赐了一道空白圣旨于她,庇佑郁家满门。
有宫女进来添香,皇后抬眼往门外瞧去。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院中枯枝上已经覆了薄薄一层白,风尘仆仆的女孩儿双手举着两个匣子,挺直着背跪在雪中。
皇后看了眼陛下,见他双目未睁,到底还是不忍心,提醒道:“陛下,下雪了,不如先让这孩子进来再说。”
皇帝揉了揉隐隐发疼的太阳穴,淡淡道:“她要跪,便让她先跪着。”
皇后见陛下执意如此,也不好再劝,坐在榻边给皇帝按起太阳穴。
一时之间,殿中只余下多宝阁上的沙漏声。
沙漏即将见底时,陛下又突然开了口:“朕昨晚,又梦见他们了。”
说是梦,其实也不是。
盛京城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跪在风雨中,请求他废除新政,斩杀祸国殃民的妖臣,给他们一条活路。
那一片乌泱泱的人里,上有年近七旬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们无一不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昏暗的房间中,年迈的太傅在听完他的话后,沉默良久,终是颤抖着手接过他递上的鸠酒一饮而尽。
在太傅倒下的同时,浑身浴血杀出重围闯进来的周斐发了疯般提剑朝他刺来。
这一幕幕已成了他的梦魇,夜夜缠着他。
皇后出声安慰:“陛下最近太累了。”
皇帝却摇了摇头,执意问:“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皇后按在皇上太阳穴上的手微微顿了顿,半晌,只说了句:“臣妾不知陛下是对是错,但臣妾近来总想起当初和陛下回京路上的所见所闻。”
当年所见……
皇帝闻言,那些遥远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绵延千里的裂土,十室九空的废城。
抱着孩子的衣衫在街上游荡的疯妇人,被拖进小巷下.体破裂而亡的小乞丐。
争相抢食子女尸体的夫妻,被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老农。
申冤无门反被虐杀的农妇,打死流民却毫不在意,扬言不过是罚几两银子罢了的公子哥儿。
哭着说若不是被这世道逼得没了活路,谁又愿意落草为寇的读书人。
那时他们所过之处,皆如人间炼狱。
然而到得盛京后,见到的却是与这一路走来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掷千金夸豪斗富的公子哥儿,被仆人前呼后拥出行游玩的贵女。
奢靡无度处处攀比的贵妇人,日日笙歌,家中筵席不散的权贵。
也正是这截然不同的景象,让初登大位的他下定决心,亲自三顾茅庐将本已辞官的太傅从凉州请回来推行新政。
太傅执政这十多年来,手腕铁血,杀伐果断,倒是让京中奢靡攀比的风气淡了不少,民间随处可见的叛乱也逐渐平息,登记在册有田有粮的农民亦是大量增加,算是真正做到了还田于民,国库也慢慢充盈起来。
若不是这场蝗灾……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坐起身,道:“让那孩子进来罢。”
皇后应声,吩咐人拿了裘衣,去接郁筝。
雪落了少女满头,她依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挺直着背跪着。
皇后弯身扶起郁筝,替她披上裘衣,又拂去她头上的雪花,温柔道:“去吧,好好同陛下说。”
郁筝朝着皇后行了一礼,道:“多谢娘娘。”
而后往殿内走去。
“皇嫂,我听说阿筝来了,她还在这里吗?”
昭阳长公主的声音从月亮门外传来。
皇后示意她看殿内。
殿外雪花还在飘着,殿内面容威严的九五至尊与身形单薄的少女隔着案桌一坐一跪,一问一答。
她到底还是没能放下那个人。
长公主微微叹息,侧首问:“皇嫂,你说皇兄……会不会答应她?”
皇后看着殿内熟悉又陌生的丈夫,道:“会的。”
长公主诧异于皇后的笃定。
皇后却是明白。
陛下他……对周家有愧。
外头都说周老太傅是畏罪自尽的,陛下和她却都十分清楚,并不是。
老太傅是被百姓、被文武百官,甚至被陛下逼死的。
这十多年来,周老太傅大刀阔斧地改旧制推新法,无异于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员和树大根深的地方豪族身上放血割肉给那些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
这些年朝中反对周老太傅和新政的声音从未消停过,弹劾周家的折子更是多如牛毛。
好在这些陛下和周太傅都早有预料,也有对策,倒是顶住了许多压力。
然而随着最近两年,老太傅推出的新发对豪族的杀伤力越来越大,朝中反对声也越来激烈。
皇帝虽未曾动摇,却也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偏今年夏时,一场前所未有的蝗灾又席卷半个大齐,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受灾地区百姓颗粒无收。
那些被处处打压只能放血求生的官员豪强们抓住机会,齐心协力利用蝗灾制造出大量流民,在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时,又传出大齐百年都未出现过这么大的天灾,此次蝗灾只怕是老天觉得新法祸国,特意降下来的警示这类谣言。
陛下与太傅自是不信这等鬼话,可让人心寒的是,无数的流民百姓信了。
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苦难,将蝗灾归咎周老太傅,却忘了太傅回京主推行新政前这世道是什么样子,忘了周老太傅为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的五个儿子,也忘了这些年为他们四处奔走,最后身陨凉州的周家大公子。
在有心人的安排下,他们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废除新法,斩杀周太傅这个祸国殃民的妖人。
数万卖掉房屋田地又遭人夺了钱财走投无路的流民涌入盛京,恳求陛下顺应天意,给他们一条活路。
更有满朝文武跪在殿上,求陛下去看看民意,而这其中,还不乏太傅昔日的门生旧友。
她曾跟着陛下一起去盛京墙头看过,那一日风雨交加,城外衣衫褴褛的流民乌泱泱跪了一地,一眼望不到头。
那些人,都是太傅这么多年费劲心神想要帮助的对象,如今却将太傅视为祸国妖孽,跪在风雨中,请求陛下斩杀太傅。
皇帝从城墙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带了杯毒酒,去了太傅府中。
而相互勾结大肆盘剥赈灾粮,利用此次蝗灾制造出无数流民逼死周老太傅的豪族们,却在太傅死后开始高调地捐钱捐粮安抚流民,成了百姓眼中的大善人。
这是何其的可笑。
皇帝与郁筝谈了半日的话,直至长公主有事离开,直至风停雪止,暮色四合时,陛下终于起身,亲手打开那卷空白圣旨,写下诏书,盖上玺印递给郁筝。
郁筝双手接过圣旨,向陛下伏拜行礼,而后起身,踏着暮色往死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