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遍地》年复一年

3、3

　　周六下午三点一刻的铃声响起，这全校最倒霉催的四十个孩子纷纷抄起书本胡乱塞进书包里，与前桌后桌的同学们无言地较劲，似乎哪怕先走出教室一秒，也赢来了一整个双休一样。
　　秦落秋背着沉重的双肩包站在公交车站等车。
　　这趟公交车会载着满满地不同长相年龄的人们，从这个闭塞的城市一角穿过繁华热闹的街道抵达破旧的城市边沿。因为线路有些不常用，所以车辆密度很小，时常要等许久才能等来。
　　已经过去了三辆103，秦落秋已经开始觉得肩膀的酸痛。为何周六总是这样阳光明媚而灿烂呢，学校为什么不能把这区区几个小时的课程分散到工作日呢，偏偏要撕碎这些正是爱玩的孩子们的可贵的周末呢。今晚回去该好好认真地画一幅画了，自从参加完比赛，对于画画的热情似乎就有些消退了。许多平凡的人，他们都有不平凡的童年。他们曾经是一个坐在钢琴前两三个小时不分神埋头苦练的七八岁孩童，他们手指缤纷舞动抬起又落下，音符的谱写就像一种本能一样，十几页的乐谱也背得下来。但那些都是他们的过去了，如今他们只能偶尔向三五好友滔滔不绝地吹嘘“想当年我”的那些故事，静坐读半个小时的书也难以集中注意，指缝间几个生活留下的茧，背不下几个至亲的生日与电话号码。秦落秋不想变成那样的人，从小坐在画板前涂满的画纸，沾脏的裙角和指尖，怎么能因为这样的懈怠那样的搁置而白费呢。
　　“秦落秋！”她被突如其来的叫喊从胡思乱想中唤醒，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几乎紧贴在她身旁。那人穿着陈旧而有些泛着灰尘的外套，因为她的回神而讪讪走开。
　　叫她的人是班里可爱的小男生李羽，他冲她挥挥手，然后转身上了驶来的公交。
　　是因为看见那个人神色猥琐地靠近她，她又毫无察觉，才这样提醒她的。秦落秋就这么想着。
　　她心里一直觉得李羽可爱极了。
　　李羽眼睛圆圆的，睫毛又卷又翘，眼尾处的睫毛还交叠到一起。李羽的皮肤白得发亮，扔在黑夜里也会发亮的那种。李羽喜欢哼歌，排队打饭的时候，开年级大会的时候，他唱歌的样子莫名的可爱，秦落秋总是幻想，如果把他打扮成女孩子，乌黑的长发低垂在脖颈两侧，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一颤一颤，笑起来右边脸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该有多么水灵多么动人啊，皓腕凝霜雪……［李羽：再夸下去我就要打你了］
　　公交车开着开着就不动了，是因为此处发生了货车与出租车的一些摩擦，造成了一些拥堵。太阳已经接近落下，从车窗一侧投射进车里，很有些炙烤人的刺眼难耐。
　　两旁出城的高速路口经过了许多冒着浓烈黑烟轰隆而去的高大货车，他们只是经过。而此时出城的干道上，却堵塞着无数想要回家的在外疲累一天的人们。
　　电话铃响起，“你怎么还没回来啊？”妈妈用一个四十岁的妇女一样的正常语气，不耐烦而急切。
　　“前面出车祸了，堵车，快到了。”
　　“那你干脆下车走吧，到你小学那个路口去，我在那等你。你姥姥现在在医院呢，可能不行了。”
　　说完她就切掉了电话。
　　秦落秋已经脑补出妈妈一个手接电话，一个手打着方向盘穿过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的画面。
　　姥姥，是指爸爸的奶奶。
　　从小这个老太太就有些古怪，总是躺在床上睡觉，人是清醒的，只是爱睡觉。前段时间听说她陷入了老年痴呆症里无法自拔，总是在吃过饭后哭诉儿女不给饭她吃，或是认不出每天伺候她的儿媳妇，于是大喊大叫陌生人进了家门。她有七八个儿女，儿女们又有各自的家庭，在最后的这段迷糊得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无法分辨的混沌时光之中，儿孙们回去探望得最勤快，胜过任何一个炮竹声满天的春节，胜过任何一场佳肴美酒的寿席，可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不会再知道了，最小的那个孙儿已经长出了乳牙，最大的孙女刚刚拿了一等奖，一只脚跨进了重点高中的门槛。
　　小辈们只是到病床前走个过场，秦落秋匆匆瞧见了那张平静的脸。她的脸像一片荒芜的大地，平坦的棕色土地上稍有起伏，皱纹如干枯的枝桠遮盖泥土变迁的痕迹，从这里已经看不见任何的烦恼忧愁了，不争不乐不思不忧。
　　秦落秋被大人们赶到走廊上休息。看到李羽拎着盒饭路过的时候，她吃惊得猛地站起来。很好，成功引起了人家的注意，现在你该说些什么，发现人家的伤疤干什么，又不会安慰人……落秋懊恼不已。
　　李羽和秦落秋坐在走廊上，李羽一边吞咽着盒饭，一边说着：“我妈胃癌早期，刚做完手术，估计过段时间醒了就能从icu里出去了。你呢，你怎么在这？”
　　“姥姥去世了，她……太老了”秦落秋尽量不透露出什么悲伤之类的情绪。
　　“嗯，没事儿，寿终正寝这事儿是白喜事儿。”李羽依旧埋头吃着。
　　“你一个人在这里照顾你妈妈？”
　　“我爸在病房外边看着呢，就在前边那拐角。”
　　落秋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害怕嘴笨的自己说错什么，勾起李羽尽力掩藏的悲伤。
　　“李羽，阿姨会好起来的，会比从前还要好的。”说完落秋就想咬咬舌头惩罚自己，这这这好没有意义好没有说服力好没有力量……
　　李羽沉默了几秒，然后抬头冲落秋笑了笑，脸颊上的酒窝浮现。
　　在走廊上呆得太无聊，落秋不知道大人们忙碌得前前后后的奔走是在做些什么，只好从书包里拿出素描本，凑合地练练手感。
　　落秋很快拿铅笔画了一幅素描，拿橡皮稍作修改，然后小心地用钢尺比着撕下来，跑去拐角的病房。
　　她把画塞进李羽手里，然后轻轻地说，会好的，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