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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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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快看,上游有东西飘下来!”
纵横流淌了数千年的洛水,声声不息地滋养着两岸四百里土壤。中国人信风水,尤其是帝王家,为了使得帝业永祚,能在后世子孙中千秋万载地传继延续,王朝的开创者们在稳定江山后,首要任务就是选个风水极佳的地方作为皇城,来拱卫天子的家姓和龙脉。地处天下中心的洛阳,八方辐辏,众星拱辰,背枕邙山,南临洛水,是个藏风聚气,龙腾虎跃的风水宝地,正因为如此,历朝历代,它要么是王朝的首都,要么是皇家的后花园,数不尽的皇亲国戚在此繁衍生息。人心常思变,所谓变则通,通则达,而欲望又似千万丈的深渊,心越变渊越深,恰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般将人心层层裹挟。作为牵一发而动天下的洛阳,顺理成章得成了达官显贵欲望的竞技场,一幕幕尔虞我诈的阴谋与诡计在此编织上演,似乎洛水上荡起的每一个浪花都浓缩了一个王朝里的一段权力的游戏,身处游戏漩涡中的王朝犹如置身于悬崖边缘,左摇右晃,若危若安。
经过唐末、五代频繁战火蹂躏的洛阳城已经完全褪去了盛唐神都时的繁华与荣耀,就连洛水也处处显现出战争和杀戮残忍的破坏性。当年洛水河道宽五百,深二十,两岸商船、客船、渔船鳞次栉比,向下游绵延达十几里,各式各样的人在此来来往往,叫喊声、讨价声、嬉笑声、谩骂声,终日不绝于耳。现今河道宽不足三百,最深仅不足十米,浅处甚至没不过一个成年人腹部,原本作为防洪而筑起来的堤岸现在已经彻底荒废,岸上的杂草也顺势丛生在堤坝的石头夹缝中,水上穿行的船舶也不复了当年的光景,多是些破破烂烂被修缮过许多次的渔船,它们或许都是战争的幸存者,又或许各自都保存着一份悲怆的记忆,而商船和客船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已经在这片水域彻底绝迹,现在洛阳的出行方式全部改走了陆路,好在身为西京河南府的洛阳离东京开封府也就四百里的间隔。
经过了一整天暴雨灌溉的洛水此刻水位已经涨到了堤坝边缘,水势也较以往更加凶猛,在一些湍急的区域发出了低沉又粗犷地咆哮,似乎要找回几分往日气吞九州的风姿。此刻暴雨仍不知疲倦从遥远的苍穹飞下来,豆大的雨滴撞击到水面上,激起水花四溅,水花融合了后至的雨滴再次叩击水面,再次四散飞扬,在这样无休止得循环往复中,水流的声势不断被壮大。
透过岸边闪烁的火光,依稀能分辨出上游确实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正以极快的速度被水流冲刷下来,片刻之后便到了眼前,原来是一具尸体。在岸边撑船待命的四名衙役接到指令后,迅速出发前去打捞,只是刚将其捞上船还未等返回,另一具尸体以同样的方式已到了面前。
几人七手八脚把两具尸体抬上岸后,其他衙役也都纷纷围了上来。
“快去禀报府尹大人。” 居中的长官指挥着一个衙役。
“是。”
与此同时,两个立于黑暗中头戴斗笠身着黑衣的人趁乱箭步上前,躲在人群后仔细观察着尸体的面貌、躯体和着装,相视微微点头后,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了人群奔向黑暗。
两刻钟后,两人站在了一间堂屋内,屋内陈设简单,左右两旁各两把椅子,椅子中间一张方桌,上方一张书案,书案后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此人四十岁上下,身穿一件深蓝色长衫,胸口绣了一只白鹤,臂膀结实,胳膊粗壮,手掌大而厚,掌心布满老茧,多半是因为惯用刀剑习武所致,方脸横眉中透露着威严和冷酷,此刻又因为忧心忡忡而多了一些憔悴。
“统领,找到我们今天丢失的两个兄弟了!”
“人在哪?”他猛然站了起来,双目闪出了亮光,但急切中又伴随着不安。
“死了,尸体漂浮在洛水上。”
“统领,和前三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我看定是同一伙人干的。”
那束亮光又瞬间湮灭了,眼前一片浑浊,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着,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吱出了声。果然如此!虽然不愿承认,但和自己的料想得确实分毫不差,毕竟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三次了。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个狗卵干的?如果让我逮到了,定要斩断他四肢,割去耳鼻,拔掉舌头,放到瓮中用炭火烤炙七天七夜,直到化为灰烬。这二十年来从来都是老子用尽办法去折磨别人,看着他们痛苦的哭喊嚎叫,可如今却成了别人待宰的羔羊,甚至连对方是谁,躲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戏弄,更是一种侮辱,不仅侮辱了我,更侮辱了头顶上的那个人。
“统领,要不要禀报给上面?”一个黑衣人谨慎地提醒。
“废话,这还用问!你们两个即刻启程去开封给上面报信。”
“遵命。”两人飞奔出去。
思来想去,他依然是毫无头绪,但或许这个问题已经不容他更多地费心费神了,因为更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在了眼前,司天监预测这个春季雨量充沛,而院中的杏花已经含苞待放了。
一个拳头重重的击在了书案上。
清明时节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千里沃土之上并未呈现出春风春雨沐浴过的欣欣向荣,天气依然是清冷异常。蜿蜒崎岖的官道上,大雾弥漫,只有一辆马车在自顾自的向前奔驰,仿佛是从云端来,又要往天际去。
赶车的人白衣素裹,一身少年装扮,眉目清秀,脸庞略显消瘦,这可能和连日来奔波劳苦有关,疲惫的面色也说明了这一点,但即使如此,神情上更多透露的却是冷若冰霜和坚毅果决。此刻他端坐于马车辕座,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握缰绳。裹挟着肃杀之气的冷风向他阵阵袭来,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而这样的一个简单的生理反应却暴露了他并非少年。
“心月,很冷吧,把这个穿上。”这时车厢布帘被拉开,一个与赶车人年龄相仿的女子探出身来,她身披一件狐裘大衣,明眸皓齿,冰清玉洁,发髻整洁标致,脸和耳际虽然被冻得粉红,但仍不失娇柔的外表和高贵的气质,举止间也尽显大家闺秀得端庄温婉,此时她正手拿一件厚实的鹿皮外衣递给赶车人。
“不用,郡主,我不冷。”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私下里叫我兮言,不要叫郡主。”
“恩。”名为心月的赶车人淡淡地点头允诺,并未转身,也没有接兮言手里的衣服。
兮言轻叹一声,带着衣服又坐回了车厢内。心想心月的性格真是越来越孤僻倔强了,她认定的事情怎么都改不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也许是和她从小便成了孤儿有关。曾经听伯父说起过心月家的悲惨故事,当年伯父跟随当今皇上征战淮南,心月的父亲是扬州城的一个守门都尉,和伯父是故交,双方约定在子时开城东门迎周朝军队进城,不料计划还未等实施,便被一个平素对心月父亲心怀不满的下属出卖而败露。待周军于第三日攻入扬州城后,伯父亲自带人去心月家,她全家上下老女老幼已经统统被杀害,处处是尸体和血迹,心月父亲的头颅被一只长枪戳着悬挂在府门口,景象简直惨目忍睹。后来寻遍各个角落,只在后院的一个枯井中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心月。将心月全家埋葬后,伯父在心月父母墓前亲自将那个告密的下属斩杀,也算是为他们报了仇,只可怜只有五岁的心月已经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伯父遂就将心月带回了开封亲自抚养,为防节外生枝,又改了名字,以淮字为姓,心月为名,起名淮心月。从那时起心月的心思就不同于其他女孩子,她对琴棋书画、歌艺女红都不感兴趣,只好奇于各种兵器和武艺功夫。于是,伯父就请了一个知名的武师教她习武,也可能心月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和造诣,等成年之后,便对刀剑骑射都样样精通了,而现在,那武师也已敌不过心月。也正因为如此,这次代伯父回幽州扫墓祭祖,就只带了心月随行。本来这次是伯父要亲自回去,但奈何皇上以国事一日离不开宰相为由不允,但伯父心里明白,皇上是怕有什么闪失,毕竟幽州还在契丹人手中。值得庆幸的是,自出发至今日一直四平八稳,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但另一方面,又令自己感到失落的是,本来想利用这次和心月单独相处的机会,培养心月对人对事的热情,但显然她还没有达到心愿,心月的冷漠似乎已经根深蒂固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在府中也就自己能和心月说上话,连伯父都和心月也谈不上几句。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么多年以来,心月一直把伯父和自己视作亲人,不知道心月习武和这有没有关系,使自己有能力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免受伤害。伯父说心月之所以在井中没被发现,主要是由于井口被母亲和两个姐姐用身体遮挡住了,才使得她躲过一劫,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年幼的心月又是如何熬过那段时光的,抬起头就是死去的母亲和姐姐,却不能哭喊出声,而她们的血液还会不时地滴到自己身上。那一定是担惊受怕、肝肠寸断又度日如年的三天啊!但是奇怪的是,心月被救出来后,面对家中的惨状,自始至终都没有落一滴眼泪。也许眼泪在那三天里已经随着恐惧、悲伤、痛苦流干了。
我们是心月的再生亲人,也是她唯一的依靠牵挂了,我一定要让心月融入到这个家中。这不仅是伯父的期许,更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
“心月,你知道清明节的来历吗?”兮言望着心月的背影说。
“不知道。”
“春秋时期的霸主晋文公早年为避难而流落辗转在诸侯国之间。有一次在去齐国的路上,他们一行人迷路于荒野中,饥寒交迫,面对眼前的困境,晋文公又想到前途的一片迷茫,就心生绝望。此时一个叫介子推的随臣趁众人不背偷偷地在自己腿上割了一块肉,配着野菜烹煮好了盛给晋文公,文公因此脱困,感慨于介子推的忠心大义,也重拾了信心。几年后晋文公在秦国的帮助下登基为国君,但介子推并未获得任何封赏,而同时他也不愿去争功,就带着年迈的母亲前往深山之中隐居。晋文公听说后,又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十分羞愧,便差人去寻介子推回朝接受封赏。奈何介子推早已淡泊功名,并不现身。众人寻他不得,又怕回去后被国君责罚,就放火烧山想逼他出来,但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见他的踪影。等火熄灭后,才在一棵烧焦了的柳树下找到了怀抱着母亲的介子推,两人早已气绝身亡。在柳树的树洞里面找到一首血诗,诗的最后两句是“臣在九泉心有愧,勤政清明复清明”。晋文公大受感动,于是勤于修政,励精图治,后来会盟诸侯,开创了晋国百年霸业。介子推死后的第二年,晋文公率群臣登山祭奠,将这一天定为清明节。”
兮言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着来自前方的回应。
一声“哦”传来,兮言莞尔一笑,虽然收到的回应依然不多,但已经证明心月是在用心听,而且明显降下来的车速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样已经足够了。
“后世人们评论此事,有的说介子推是义士,廉直高洁,舍生取义;也有的说他是小人,贪图虚名,连累老母。心月,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停顿了一会后,心月回道。
这一小段犹豫在兮言看来心月是做了设身处地的短暂思考,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悦。
“那如果你是介子推,你会怎么做?”
“我会保护好母亲!”这次心月未作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脱口而出。
这应该就是心月习武的真正目的了,看来自己猜的没错。
“郡主,你呢?”
“我?”心月的反问令兮言有些猝不及防,一时有些迟疑。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也会保护好母亲啊,哈哈哈!”兮言敞亮地大笑。
从侧面看过去心月的脸上也挂起了浅浅的涟漪。
回过神来,兮言心想如果真的让她去做,她要做的何止这一件事,安危、功名、气节,哪一样不是要细细斟酌权衡的!
“郡主…….”心月轻轻嘟囔了一声。
“恩?”
“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打开话匣的心月反而让兮言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不安,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少有的主动交流吗,但这正是自己翘首以盼的。可能是这谨小慎微的语气和腔调吧,印象中心月从来不是这样,她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
心月要问的可能不是件小事!
“我们出发的前几日皇上来府上,因为什么事?”
“什么?皇上来过府上?”兮言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因这句话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吗?皇上每次都是寅时来的。”
“每次?”
“算上前一个月的两次皇上前后一共来了三次。”
“三次?”兮言差点叫出声来,此时她已经被震惊得花容失色了,这怎么可能?皇上最近一次出现在府中还是两年前伯父染病不能上朝的时候,因为一个插曲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恰有个藩王送来一箱海物,皇上很好奇,想看一看什么样的好东西,结果打开后却是十瓶瓜子般大小的黄金,伯父吓得诚惶诚恐,称确实不知道里面是金子,不然一定禀明皇上并将它退回,但皇上却安抚伯父让他尽管收下,还大笑着说这个人肯定以为国策是由伯父拟定的。当时自己就佩服了皇上的胸襟气度,也明白了为什么伯父常说皇上是堪比唐朝太宗皇帝的一代明君。
以前听跟随服侍伯父半生的佣人吴妈说皇上曾经常带着弟弟夜访府邸,和伯父关起门来通宵达旦地商讨国事,雨雪无阻,有时说到兴头上三人还会开怀畅饮,大放厥词。但那些刀光剑影、激昂澎湃的英雄岁月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了。
但相比当时内忧外困、危机四伏的动荡局势,现今经过开国以来有条不紊、休养生息式地治理和发展,早已经国泰民安、四海皆平了,还会有怎样重大且棘手的事情需要皇上再三亲临府上?
另一方面,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心月似乎洞察了兮言内心的活动:“郡主不知道也正常,皇上每次来都是只带了贴身的禁卫军,到达府邸后禁卫军封锁前院,除了茶房的方顺要给皇上烧茶暖身外,其他人一律不许出门,”此时两人已经对换了角色,心月成了讲故事的人,“我是隔天无意间听到方顺和方啸交谈时,才知道来的是皇上。我平时睡觉浅,每次府内只要有异常响动我都会有觉察,这样的事情一共发生了三次。”
与其说是睡觉浅,不如说是习武之人对声音的感知力较常人更加敏锐,而心月更是如此。
“你是说皇上来的时候没带任何官员大臣?”
“是的。”
这就奇怪了?如果是商谈军国大事,皇上肯定会带着自己的弟弟,晋王赵光义啊?皇上信任晋王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不但任命他为开封府尹守卫京城,甚至自己御驾亲征的时候还让他来监国,在前朝这可都是太子的工作。
“对了,有一点巧合的是皇上来的时候都是天降着大雨。”
怪不得自己一点察觉都没有,即使有那么一点喧闹也被雨声给彻底掩盖了。这个疑惑被解开了,但更多的疑惑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翻涌而出。
寅时,雨天,这一定不是巧合,但又是为什么?难道是要掩人耳目?当今天下大治,赵宋王朝已经根深蒂固,还要掩谁的耳目?那位皇上凡事都要与之商讨定夺的晋王,为什么没有随行?
为什么伯父也从未提及过此事?
兮言深深地陷入了这匪夷所思的困惑之中,困惑又呈漩涡之势,将她越拖越深,彻底迷失了自我。
“郡主,郡主?”一段沉默后,心月似乎觉察到了异样,呼唤的声音由轻音变成了大喊。
“怎么了?”兮言惊醒,心神又被拖回了现实。
“你没事吧?你觉得皇上来府是为了什么事情?”
兮言明白心月其实并不关心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她只是惦念这件事情会不会影响到家和伯父的安危。兮言本想给心月一个宽心的解释,但她实在想不到有哪个词汇能够轻描淡写且合理地诠释这件事,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里面一定蕴含着足以使江河翻腾,山川震荡的磅礴气势。而且,她也需要有人能为她心中的众多困惑指点迷津。
回想一个月前在家中并没有感觉到伯父的言谈、态度、精神有什么异样,每天都是一如往常,早出晚归,晚饭后在书房审阅来自各地的公文至子夜。忽然,兮言又好笑自己的幼稚,以伯父的城府,即使心中有事也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她又怎能察觉得出来。
“心月,我们今晚不在相州城过夜了,只去城中做短暂休息就直接回开封,现在只有早一时回到伯父身边才能确认到底是什么事情。希望不是坏事。”
“是。”
心月攥紧了缰绳,驱使着马匹加快奔驰的步伐,刚刚浮现的点滴柔情也随着瑟瑟东风渐渐消散殆尽了,现在只剩下凛若冰霜去面向前方。
兮言回身坐正,眉目趋紧,表情严肃,气息加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忧与害怕正向全身慢慢侵袭,她不由得掖了掖领角,又掀开右侧的窗帘,望向远处的旷野,心思也随框而出,漫山遍野地四散开来。
官道上又恢复了除马车疾驰外的阴冷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