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缘》死生闲话

1、狌狌

　　南山第一组山，名鹊山，第一座山头，名招摇之山。

　　一只白毛狐狸在夜色的树林中身姿矫健，还不时在树上留下标记，突然，它盯着树上四道深深的抓痕，脸色沉沉，如果不出它所料的话……它大概是迷路了。
　　“吼——”
　　前方，有野兽发出愤怒的咆哮，一声寂灭，山木无声无息折断，它躲在树后，小心翼翼的拨开树叶。
　　森林摇曳的月光映出地面狌狌白色的耳朵，它趴在地上，吊着最后一口气，匍匐着向前爬行，地下露出一节森森白骨，风中传来铁锈般的腥气。
　　它受伤了。
　　黑夜里有人类的声音传来——
　　“听说吃了你的肉，可以跑得快？”
　　狌狌长长指甲深入地下，故意色厉内荏的问道：“你是谁？”漆黑的夜色，山野的风猎猎作响，狌狌尖尖的耳朵捕捉着杂乱的声音。
　　那隐藏在树林中的人道：“我乃昆仑神守。”
　　狌狌嗤笑道：“昆仑山不就比招摇之山海拔高了点？什么狗屁神守，还不如我们招摇之山的看门狗！”
　　狌狌不但没被唬住，泄露的声音反而让它辨出了方位，它速度攀升到极至，瞬间横贯深林，风声一闪而逝，连日千里的九尾狐，都没看清它的身影，只听‘斯拉’一声，黑暗中发出一声闷响。
　　接着，便听狌狌嗤笑道：“看来，昆仑神守，也不过如此。”
　　它白色的手臂将一人胸口刺穿，那人的黑袍染上猩红的血，汩汩流在地上，可如此重击之下，那人类竟然没疼死，反而毅力爆发，手握利刃，反手狠狠从狌狌喉咙划过，溅出一道血花，狌狌面色狰狞，拼死将那人甩了出去。

　　世上没有什么恩怨，是一刀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刀。狐狸感叹一声，看一人一兽死的差不多了，于是威风凛凛的从黑暗中跳了出来。一只白毛狐狸，扬着八条大尾巴，一爪子扑在狌狌的肚子上，对着早已奄奄一息的狌狌，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乃青丘之主，速速报上名来，还有，此地是何处？”

　　在人类眼里，兽类很好区分——不是人，就是兽。可神兽们不这么想，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从来也不与谁为伍。
　　狌狌问道：“你是青丘山的九尾狐？为何来招摇之山？”
　　它听说过，鹊山的东面，跨过一条大河，有一座山，名青丘，住着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鸣叫‘九黎’，是十里八荒备受尊崇的神兽。不要小看它这点知识，要知道离招摇之山千里之外的狐狸叫什么，是没有兽会关心的。
　　九黎也不说自己迷路了，扬着头颅道：“既然你问了，不怕告诉你，本大王励志开青丘历史之先河，准备集万兽之力，开创万兽山谷，你很幸运，是我万兽谷的第一头兽。”
　　狌狌听完，一口老血梗在喉间。
　　蠢货，你看不见我快死了吗？
　　就算不死，一群野兽挤在一座山头，食物怎么分？地盘怎么占？上千里距离，是你青丘的人好吃，还是我招摇之山快没人了？
　　但是狌狌混迹久了，很有一番智慧，看破不说破，它疯任它疯，它狂任它狂，只诚恳的说：“我快死了，不过我有一个遗愿，只要你帮我杀了地上那个人，我就答应加入万兽谷。”它爪子指了指廉贞。
　　九黎听后大喜，忽然眼珠一转，机灵的问：“你都死了，怎么加入万兽谷？”
　　说你蠢，你还抖起了机灵！
　　狌狌咽了一口血沫，狠狠道：“我死，也是万兽谷的鬼！”
　　九黎被它诚心打动，又问：“你为什么杀他？”
　　“你没看见他要杀我吗？！”
　　狌狌本来喘了上气没下气了，此刻浑身癫狂，好似要被九黎气活过来。
　　“哦……”
　　九黎看看那黑衣神守，有点害怕：“那他为什么要杀你？”
　　要是它杀了神守，被传到昆仑山，可是要倒大霉的。
　　狌狌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就这胆子还想称王称霸，称你八条大尾巴去吧，他绝望道：“经常有人成群结队来杀我，想吃我的肉，于是我就杀了很多人，惹怒了神，你要是怕昆仑山报复，就算了。”
　　“哦……”
　　看九黎真准备算了，狌狌马上又急了，咳血补充道：“他不是神守！绝对不是！昆仑没有他那般弱的神守，他只是想吃我的肉罢了，你没听他问我的话吗？他要是没死，等他醒过来，也会吃了你的！”
　　关乎自身安危，九黎立马同仇敌忾：“人类真是太可恶了，我要咬死他！”
　　九黎怒气冲冲跑过去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血都凝固了。
　　狌狌说：“神守怎么会那么容易死？你再往好好看看。”
　　九黎心想，你不是说他不是神守吗？
　　它又往前走两步，突然脚下发软，它踩在一堆虚设的草地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还没回神，天上瞬间‘砰砰砰砰’轰响，沉甸甸的木板挂着尖尖倒刺，盖在洞口，扬起的灰尘落了它满头满脸。
　　“这里怎么有个坑！”坑里出来九黎的呼喊。
　　“蠢货，死成这样，你还看个屁啊。”
　　狌狌从不觉得自己聪明，可世上总有些蠢兽，衬得它这般睿智，在九黎的呼声中，它终于死而无憾的闭上了眼。

　　……

　　天色微亮，廉贞昏昏沉沉，好似睡了好长一觉，耳边传来野兽的呼噜声，呆呆的趴着一只白毛狐狸。
　　“这里……”
　　大概是听见声音，九黎醒了过来，一见他，立刻瞳孔放大，眼神涣散，好像瞎了一样，抱住自己的大尾巴，打起响亮的呼噜，发出梦般的呓语：“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
　　廉贞被它炉火纯青的演技逗乐了，他抬头打量四周，坑十几米深，上方黑漆漆的压了一块倒刺木板，挡住了太阳，四周土墙光滑，没有落脚点，一时半会儿很难爬上去。
　　他缓缓道：“你把我尸体拖进坑里，想当储备粮？”
　　九黎在梦里喊冤：“冤枉冤枉，我就是路过路过……”
　　“这么有缘。”
　　“没缘！”
　　廉贞打量它，毛茸茸一大团，皮毛顺滑，色彩光泽，剥了皮大概能卖个好价钱，但是他不能，因为这不是只普通的狐狸，这是只能吐人言的狐狸。
　　这样的狐狸……活着比剥了皮更好卖。

　　不一会儿，坑里响起‘咚咚咚’的凿壁声，九黎好奇，悄悄从尾巴间的缝隙偷看，一只鬼在累死累活的凿壁，真涨见识。
　　半晌，九黎大着胆子探出头，露出一张典型的狐狸假笑：“你干啥呢？”
　　“想办法出去。”
　　“你该不会想凿个梯子爬上去吧？这得凿到猴年马月？”
　　廉贞问：“不然怎么办？”
　　九黎机灵的摇了摇尾巴，“我们再等两天，说不定有人路过呢？”
　　廉贞：“没事，你可以再睡一觉，反正你们野兽命长，一觉睡个三五百年，等桑田变成沧海，你就能浮上去了。”
　　九黎：“……”
　　九黎对于掉坑里，并不着急，悠闲的看廉贞一人忙活，问：“你怎么活过来的？”
　　“我是神守。”廉贞说。
　　这话九黎才不信，生病就会死，神守不是神，就是神，也不能令人起死回生。

　　忽然，廉贞像是想起什么，将金刀狠狠插入地下，匆忙从裤腿中抽出一张虎皮，九黎好奇的看了一眼，只见虎皮打开，包着一张豹皮，豹皮打开，包着一张鹿皮，鹿皮打开，包着一张牛皮……
　　九黎警惕的看着廉贞，这该不是毛皮贩子吧？
　　廉贞见它在一旁偷窥，便收了起来，说：“这对你没用。”
　　“那你干嘛这么宝贵？”
　　他越藏着捏着，九黎越想看，廉贞郑重道：“收集一百个人的赞美，能召唤神灵重黎。”
　　九尾狐趴在地上，表情呆滞，像听傻了一样。
　　重黎，是天地仅剩的神灵了，坐镇昆仑。他偶尔会下昆仑仙山，宰几头为非作歹的神兽，可从来也没听说，收集一百个人的赞美，能召唤神灵重黎的！

　　九黎在青丘时，经常受人供奉，习惯打量一个人类，先从衣着看起。
　　青丘山外的大型部落，都穿布衣，只有部落祭祀在祭神的时候，会穿上最好的衣服献祭。青丘山最大的部落，或许不能叫部落，那些人类自称为‘国’，并且以青丘山为名，名为青丘国。
　　自从重黎绝地天通，断绝了天路，青丘国祭祀的神，便成了神兽九尾狐。
　　据说九尾狐不仅能摒除妖邪之气，更重要的是，九尾白狐，能通皇气。但凡在它眼中映出白光的人，都是大气运的拥护者，日后非王即皇，身份尊贵。
　　那次祭祀，九黎只记得那女祭祀身穿一件透明蚕丝冰衣，双手捧着纯色无暇的玉璋，将玉璋埋入地下，一举一动，美好的身材若隐若现。它心想着，这么美的女祭司，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没成想，那年大旱，女祭祀居然向九黎求雨。
　　说实在话，九黎虽然被人称为青丘神兽，能通皇气，但着实管不着青丘一年下多少雨，它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神。可是架不住人类女祭祀情真意切，肤白貌美。于是九黎抹不开面子，仗着速度快，千里迢迢绑架了一位雨师的小妾。
　　——因为它打不过雨师。
　　结果雨师一怒之下，追来青丘，在青丘国连着下了三个月的雨，以示惩戒，大雨倾盆而泻，直接淹了青丘国都……
　　于是，备受九尾狐眷顾的女祭司被撤职了。
　　从此世世代代，青丘国祭祀之位，就变的非常慎重了——只传男，不传女。

　　廉贞穿着格外与众不同，一身黑色禽羽，从头遮到尾，红色条纹蛇皮蒙着脸，腰间配着一把没开刃的黑金刀，别说什么身份，连脸都看不着。
　　“砰”
　　金刀突然刺进了墙壁，流出细细的金沙，金沙流尽，露出墙后一块黄金。
　　九黎看廉贞脸色马上难看起来，还计较着刚才的仇，嘲笑他：“金子哦，好值钱哦，可惜凿不动，看来，你只能陪我桑田变沧海，最后浮上去了。”
　　廉贞摇头道：“你最好期待没人路过，单看这锋利的木刺，就知道是人类用来捕兽用的陷阱，如果真的等到陷阱的主人来……我倒是好办，你就难说了。”
　　九黎沉默一秒，马上跳起来，大叫着：“那还等什么，赶紧凿啊！”
　　“这是片黄金地，凿不动。”
　　“我的爪子锋利。”
　　“凿动了也不行，”廉贞摸了一下地上的金沙，说道：“这是片黄金流沙地，如果把壁凿开了，流沙淹没，浮都浮不上去。”
　　九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声控诉：“难道你堂堂神守，连个坑都爬不出去？”
　　“你是青丘的九尾狐吧？我从东面过来的，之前在青丘国，听过你的名字。”
　　廉贞把金刀往地上一插，目光深邃：“听说你只要看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否尊贵——你看我呢？”
　　“……我饿了，看不清。”九黎敷衍道。
　　“你帮我看看，我帮你上去。”
　　“你——你有仙气。”
　　廉贞似笑非笑道：“你再说一遍。”
　　九黎被他盯得发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说：“我的判断，从来没出过错，你将来，是要做神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