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61、大愚江上 13

　　飞鹰卫的大牢，位于益州邛凉山深深的地下。地牢的墙砖和铺地的石板上都刻着神力加持过的符咒。贴墙与铺地的石料，皆是从首阳山采集的极阳墨石，受金乌之光的照耀，石料内蕴含着正阳的力量，可以将符咒的威力发挥到最大。对于那些被飞鹰卫抓入地牢的妖魔来说，光是进入大牢本身都是一种折磨。

　　幽暗的长廊中，挂在墙壁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燃烧炽热的火光。火光灼灼，也只是一团明光，并不能把这森然的牢狱照亮，反而使这地牢中的黑暗越发显得幽深，浓重如晕不开的墨色。

　　身着玄色铠甲的飞鹰卫侍立在长廊两侧，身上的轻甲与漆黑的墨石完美的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头盔与面甲间一双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几乎要看不出这些侍立在黑暗中的身影。

　　司命大人一袭素白纱衣，踏入了飞鹰卫的地牢中。他缓缓行走在幽暗的甬道内，如夜幕中吐出了明月，乌云间乍现了暖阳，给这沉重浓郁的黑暗，带来了一束温暖的明光。

　　司命大人脚上的锦靴，一路踏在黑石打磨的长廊。地板上刻着的符咒，在他绣着云纹的月白锦靴踏上的时候，便发出莹莹的金光，又随着锦靴的离开黯然泯灭，如萤火闪烁，翩然追逐着司命大人的脚步。

　　万籁俱寂。在这幽深的地牢中，虽然十步一岗，站满了飞鹰卫，却连一丝吸气声都不曾听闻。唯有司命大人系在腕上的银铃铛，洒下一路叮叮当当的脆响。那印在铃铛上的火字云纹，在火光的映衬下，发着幽幽的蓝光。

　　司命大人走到一处监牢前停下脚步，侍立在侧的飞鹰卫立刻躬身行礼，打开了牢门。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被铁链牢牢束缚在墙上。铁链上刻满了符咒，紧紧的箍着他的身躯，不给他一丝一毫可以挣扎的空隙。这男子阔额方脸，一头蓬乱的长发，面容隐在血污之下。赤'裸的上身满是伤痕，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血腥。

　　付敬之冷眼看去，只见他鼻翼宽且直，眼睛狭而长。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散眉附隆额，书尽灵台淡泊。狭眸凝精光，直映心中磊落。南冠不改赤胆，困厄难夺英色。

　　司命大人拿起锦帕遮着口鼻，美目中闪起了晶然的笑意，走到近前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眼中溢出了如水的柔光，轻声说道：“哎呀，这不是魔君御下，大名鼎鼎的雪狮王吗？是谁呀，能将悍勇无匹的雪狮王伤成这个样子？”

　　男子冷冷地盯着眼前黑暗的虚空，连看也不看他一下。

　　侍立在侧的飞鹰卫见问，上前躬身答道：“回司命大人，这逆贼今早现身于浑海海域，被空中巡视的飞鹰卫发现，召集部从抓捕。激战时被这厮伤了数百性命，差一点让他逃脱。幸亏得遇玄都上神，将这魔头打成重伤。他一路北窜，血透力支，这才被属下们抓了回来。”

　　司命大人听了不由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眼睛水光四溢。司命大人好容易止住了笑，拿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眸子望着被束缚在铁链中的男子说道：“雪狮王这是什么运气？这三百年来一直躲得好好的，谁成想刚一出来，就又碰上了老对手，再次被他打成重伤。这一次，还逃得了吗？”

　　男子抬眸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司命大人在男子面前走了两圈，放下了锦帕，脸上浮现起了钦佩的神色，望着男子满眼真诚的说道：“雪狮王，如今魔君故去已经三百余年，他的部从，要么另谋新主，要么自立为王，都各奔各的前程去了。

　　“唯有你，还守护着他的武器，负隅顽抗，不肯低头。雪狮王的忠诚，实在令人钦佩。只是，世移则事异，事异则境迁。凭雪狮王这样的英雄，如何就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如果你肯把炙焰刀交出来，我一定凑请陛下，赦免你的罪罚。到时候，天下之大，任君纵横，哪里不能成就王的伟业呢？”

　　付敬之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哀婉凄凉，配上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十分让人动容。

　　“你若偏要一意孤行，只能是受尽酷刑而死，非但不能保全魔君留下的武器，自己也落得身死殒命的下场。可惜了雪狮王一身傲骨，却要和那些肮脏卑贱的囚徒一起死去，被狱卒拖拽出去，像丢弃刍狗稗草那样被胡乱扔在乱葬岗中，任风雨侵蚀，黄土掩埋，白白辜负了一世英名。

　　“千百年后，谁又能知道，那些散落在黄土间的白骨，生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还是蝇营狗苟的龌龊鼠辈？只有强者，才能在生前为自己搏下盛名。雪狮王一身豪情，难道就甘心这样轻易葬送吗？”

　　司命大人拿起锦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绽放出清亮亮的光来，望着雪狮王，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再说了，无论你说还是不说，我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找到，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你的抗争毫无意义，何必呢？不如你痛快点把炙焰刀交给我，免了我的麻烦，也免了你的刑狱之苦。我拿了刀回去复命，你得了自由继续去做你的狮王。皆大欢喜，不好吗？”

　　男人睁开了眼睛，淡淡的扫一眼司命大人的脸庞，冷声说道：“付敬之，我知道你。”

　　司命大人听了，原本万分真诚的脸上顿时浮现起了尴尬的神色，美目晶晶然弯了起来，拿锦帕遮着嘴笑道：“哎呀，那看来诱骗这招是不管用了。”

　　男子面无表情的收回了目光。

　　付敬之收起笑容，眼眸间浮起了阴鸷的冷光，盯着男子冷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应该听说过我的手段。雪狮王英雄一世，何必在我等仆辈的手下受这些零碎的折辱？痛痛快快把东西交出来，大家都省事。”

　　男子冷哼一声，偏过头，坚毅的脸庞一半映照在火光下，一半没入暗影中，显得越发冷峻。他阖上双目，不再答话。

　　付敬之走到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抚上了他健硕的胸膛，指尖贴着皮肤，轻轻划过他胸前刚刚愈合的伤口，感慨道：“魔族的身体真是强悍啊，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能在短短时间内，恢复成这个样子。”说话间手指顺着男子胸前的伤口一路蜿蜒向下，停在了他的左腰上。

　　男子的腰部有一道狰狞狭长的疤痕，伤口凌厉整齐，血肉外翻，是被剑气所伤。想是在打斗时，被玄都从云头击落，在下坠的过程中，又被他一剑挥下，斩断了左腰处的肋骨。这魔族的身体为玄都的剑气所劈伤，居然没有被斩成两截，也是真的强悍。

　　司命大人的手轻轻抚摸上那道疤痕，望着男子的面容冷冷一笑，手下突然用力，整个手掌便刺穿了伤疤，没入皮下血肉之中。男子疼得浑身颤抖，额上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却咬着牙没吭一声。

　　付敬之的手穿透皮肉，抚摸上那根受伤的肋骨。那根骨头刚刚愈合在一起，断裂处还有一道狭小的裂痕。付敬之的手握在那条缝隙上，猛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就将那根肋骨生生掰断了一截，血淋淋的掏了出来。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原本淡金色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色。

　　付敬之随手一丢，将那截骨头扔在地上，望着男子充满痛苦的眼睛，开心的笑了：“断开的骨头可以快速愈合，断了一截的骨头，要多久才能长好？本座真的是很好奇呀。”

　　侍立在侧的飞鹰卫端上一盆清水，将司命大人沾满污血的手浸入盆中，用锦帕细细的擦洗干净，又用棉巾轻轻抹干。

　　付敬之立在男子身侧，看着这个被束缚在铁链中动弹不得的男子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瞪着腥红的眼珠喘着粗气，依然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由心下大为钦佩，点头赞叹道：

　　“真是硬骨头啊。他们都说你是从战场上逃走的，本座可不太信。像你这样的性子，应该战死也不退才是，又怎么会临阵脱逃呢？”

　　付敬之说着，轻轻贴到男子的耳边，柔声问道：“守护魔君的武器，难道比守护魔君的性命更重要吗？魔君的炙焰刀，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为了它放弃了魔君的性命和自己的荣誉，像一个懦夫那样从战场逃走，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的躲藏了三百余年？”

　　男子盯着付敬之，眼中迸发出灼灼的恨意，咬着牙说道：“炙焰刀从来都只属于魔域的主君，只有最强的王才有资格拿起它。你们这些杂碎有什么资格来问炙焰刀的下落？你觉得我会让它落到你们这帮贱奴的手里吗？”

　　司命大人听了男子的话，也不恼，只是美目中掺入了恶毒的笑意：“雪狮王真是忠心可嘉呀。说来可笑，炙焰刀不能落到我们手里，炙焰刀的主人却都落到了我们手里。

　　“你的魔君陛下呀，被真武神君一斧斩下了头颅，他的躯体被遗弃在魔域的荒原上，任那些卑污的低阶魔物撕咬吞食。他的牙齿被打磨成了齿珠，头骨被镶上黄金和宝石，作为战利品陈设在了天庭的宴会上。

　　“直到现在，那枚镶着黄金和宝石的头骨还保存在天帝的府库中。看守府库的仙侍们说，每当司乐坊演奏编钟的时候，那枚头颅就会应和着乐声发出‘空’‘空’的声音。他们说，是魔君的残魂在吟歌。你说，他在唱些什么？”

　　男子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眼中燃起了疯狂的恨意，若不是刻着符咒的铁链牢牢束缚着他，他只怕要冲下来，将这飞鹰卫的地牢都砸得粉碎。

　　他瞪着付敬之怒吼道：“他都是咎由自取！他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他自找的！我不让他娶那个天界的公主，他非要娶！我不让他和神族缔结盟约，他非要去！我不让他对望月海的蛟族宣战，他非要出兵！

　　“他狂妄，愚蠢，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连趴在河里吃泥的虾子都知道你们这些杂碎不能相信，他作为魔域的主君，居然肯相信你们的鬼话，以至于带着整个部众走向灭亡！”男子眼中迸出了泪珠：“他落得最后的下场，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该！”

　　司命大人掩口笑道：“看来你非常恨他呀。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出来找他的儿子呢？”

　　男子的目光中翻滚着灼灼的恨意，喉咙里压抑着愤怒的低吼，周身的肌肉因为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着，身上的伤口尽数裂开，浓浓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司命大人拿锦帕掩着口鼻，清冷冷的说道：“紧张什么？害怕我对你们的圣君殿下不利吗？这三百年来你一直藏得好好的，这次突然现身，别跟我说你不是因为听到了浑海上的动静才出来找他的。”

　　司命大人说着笑了一下，笑容间尽是冰冷的嘲讽：“你们的圣君殿下，连陛下的一招之力都躲不过去，你还觉得他能够成为魔界的下一任主君，带领你们回到魔域去？真是可笑。”

　　男子腥红的眼眸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冷冷的盯着付敬之的笑容：“一定会的。他一定会成为魔族最强的王，带领着我们的部众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当我们的主君拿起炙焰刀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复仇的开始。

　　“到时候，整个六界都会承受魔君复仇的怒火。你们这些卑贱的杂碎，将永远活在恐惧中，永无宁日，直到死亡。这三百年来我们所承受的屈辱和仇恨，总会有让你们偿清的一天！”

　　司命大人突然伸出左手，探出两指按在他的额间，神识探入他的脑海，却发现雪狮王居然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如果强行冲破封印窥探，只怕灵台崩毁，那就永远也不知道炙焰刀的下落了。

　　司命大人收回手，冷冷盯着满身血污的男子。本想趁他心情激荡，神识沸腾时侵入他的记忆，没想到这个魔族余孽早有防备，居然宁愿带着炙焰刀的秘密去死也不肯交待。

　　男子望着司命大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司命大人回以妩媚的一笑，袖间飞出一根银丝，轻轻攀绕上了他的手指。那银丝仿佛是活的一样，于司命大人的指尖蜿蜒攀绕，在火光中闪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