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47、铁笔判官 16

　　如墨黑夜，狂风肆虐。江城城楼之上，列兵拱卫，刀枪林立。冷风吹着甲胄，寒意锁着锋镝。

　　黑暗中，遥见一个男子骑着匹乌云宝驹，转眼间便冲到了城门之下。

　　暗夜沉沉，城门紧闭。

　　该男子在马背上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城墙上，扒着砖缝，猴儿陷崖似的吊在那里，狠狠啐道：“真他娘用着不顺手，这么矮的城墙都飞不上去！”

　　说话间两手抓住墙砖，壁虎似的贴在墙上，竟开始徒手攀爬起来。

　　城头守卫士兵看见，唬了一跳，忙喝问道：“什么人！胆敢翻越城池？再敢往上一步，便是箭羽齐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子仿佛不曾听见一般，照爬不误，而且速度极快。城头士兵话还没喊完，他就已经爬上城头，趴住城垛，纵身一翻，跳了进来。

　　只见该男子十八九岁年纪，宽衣广袍，披头散发，右眼上一块儿团云状的红色胎记，目光灼灼，眉峰狠厉，满面怒容，一身戾气。

　　离他最近的守卫士兵见这男子居然敢不顾禁令，攀越城墙，又一身的杀气腾腾，绝非善类，遂一把抽出长刀，欲砍翻这个逆贼。

　　刀刚举起，那男子便一伸手抓住了这士兵的手腕，随手一甩，直把他从城墙上扔了下去。周围的士兵大惊，一齐冲过来，要拿住这凶徒。

　　谁知该男子一纵身，竟如风过境，转瞬即逝。不过两息之间，就跃上了城内民居的屋顶，几个纵跳，便不见了。

　　余下城头的众士兵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若不是城下还有阵阵马嘶声传来，简直以为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观星阁内，暖意融融。红罗帐荡开绵意软软，兽金炉燃起轻烟袅袅。殿角绒花含羞合，瓶中晚香带怯开。万籁俱寂，唯余更漏，悄然里，点滴计时去。一抔月色，映在水晶窗，将窗棂缠枝，照作满地花影。

　　更阑人静，夜色深，司命大人正安寝。乌发如云泼墨重，拖在枕畔。玉臂凝辉清霜皎，隐于袖间。红罗帐内，海棠醉卧。云锦榻上，牡丹沉酣。

　　喘细细，声匀匀，好梦晕开两靥春。睫展展，眉冉冉，黑甜轻绽一瓣莲。

　　司命大人睡的正熟。突然，床榻内侧伸出一双大手来，一把抱住了他，将他拥入怀中。

　　那双手仿佛刚从地底冷泉中拿出，带着森然的寒气，胸膛也冷的像块儿冰。一贴在司命大人暖润温滑的皮肤上，便立刻激起了一阵颤栗。

　　付敬之猛然惊醒，尖叫一声，立刻挣扎起来，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开，躲在床角，扯起被子抱在胸前，瞪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锦帐中的人叫道：“干什么呀你！凉死了！”

　　那人哈哈大笑，又把手伸了过来，作势要往他衣服里塞，说：“快，来给朕暖暖。”

　　付敬之抓起云枕冲着那手一阵狂打，喊道：“我才不给你暖呢！快起开！”那人抓过云枕，往床内一扔，大笑着从床尾翻身下榻，往屏风走去。一边走一边解开衣袍，随手脱下，往地上一扔，转入屏风后面去了。

　　付敬之趴在床边，看他脱下衣袍，袒露出健硕的身躯。神族无疑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身体，每一处肌肤都蕴含着生机，每一勾线条都昭示着力量，淬炼到无一丝瑕疵，美好到让人嫉妒。也只有这样的身体，才配与灵魂一起永生吧。

　　可是眼前这位，显然不怎么珍惜他的神体。那健实的背上，又一道刚刚愈合的新伤，还未来得及被神血修复，结着狰狞可怖的疤痕，从右肩斜贯到左腰。

　　付敬之托着脸颊，皱起眉头，问：“你怎么又受伤了？”

　　那人转过屏风，走下青玉池，泡入温泉中，胳膊舒展在岸上，头枕在池子边儿上，懒懒的说道：“朕去了趟北地冰川，把寒彻给宰了。”

　　付敬之听了，红唇一弯，勾出一抹甜笑，玉手托在腮上，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娇嗔道：“坏人。”

　　那人靠着青玉池，微微偏过头，盯着屏风，说了声：“嗯？”

　　付敬之抿唇笑道：“前次魔域之战，寒彻败北，逃回极寒之地不敢出来。你明明说，五百年后，将率神族踏碎极地冰川。哄得那条蠢龙信了你的话，放心大胆地去闭关修炼，调息养伤。

　　“结果你就这样突然偷袭，趁人家一点儿防备没有，跑到那蠢龙家里去把人家给杀了。别说他没有防备，便是我们也一无所察。真是太坏了！”

　　天帝掬起一捧温泉水，拍在脸上，懒懒的声音中透出了笑意：“朕原本也没有这个打算，可谁让你把朕的钩镰枪提前修好了呢。宝刃初成，不得去试一试锋芒？”

　　付敬之勾起一缕乌发，缠绕在指尖把玩，笑容里带出了一丝得意：“锋芒如何？可还中陛下的意？”

　　天帝听了，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来：“朕的宝枪锋芒如何，你不是最知道了？”

　　司命大人听了，脸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眉竖嗔恼，眼含羞怒，抓起褪在枕头边的玉扳指就向那抹掩在屏风后的身影打去。

　　天帝轻舒猿臂，接住了司命大人打来的玉扳指，整个人都没入了温泉中，唯在水面外抛下一串大笑。

　　一刻钟后，他才从温泉中冒出头来，“呼啦”一声，从池水中走出，自红木架上拿过司命大人的浴巾，一边擦，一边走了出来。

　　付敬之一看，顿时恼了，说：“谁让你用我的浴巾，不是给你准备了一条吗？”

　　天帝一边歪着头，用司命大人的浴巾擦头发，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用用怎么啦，你用我的不就行了？”

　　付敬之生气道：“我才不用你的呢！”

　　天帝：“又闹脾气？小心我不擦头发，直接这样湿漉漉的躺到你的云枕上去。”

　　付敬之把堆叠在玉塌上的云枕全部抱到内侧，往上一扑，将一堆枕头压在自己身下，哼了一声，说：“不让你枕！”

　　云枕移开时，却见床头现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纹饰古朴，盒子上还有封印的灵谕。司命大人瞟了眼那只盒子，问天帝：“这是什么？”

　　天帝走到宝塌前，掀开锦被钻进去，从司命大人那儿抢了一只云枕，拿来枕在头下，把盒子递给付敬之说：“魔君的牙齿。朕令工匠打磨了二十枚齿珠。你不是想串手钏吗？拿去用吧。”

　　付敬之把盒子往床上一丢，露出一脸骄矜的嫌弃，撇了撇嘴角，说：“我才不要他的呢。”

　　天帝将胳膊枕在脑后，斜睨着付敬之笑道：“你不要他的，难道想要济日格的？”

　　司命大人抱着云枕，脸上溢出了刁滑的笑容：“我要人家也得给呀。”

　　天帝伸手拨开垂落在他脸颊的乌发，轻轻地挂在他耳后，揶揄道：“他自然不愿意给，可挡不住你有非常手段呀。”

　　付敬之一闪头，躲开天帝的手：“有也没用啊，我又找不着他。”

　　天帝望着付敬之，眼眸中映出司命大人的笑颜。“阿月都找到了，还敢说找不着他。”

　　付敬之闻言，把云枕一丢，嗔怒道：“我什么时候去找女孙殿下了，你就会冤枉我！”

　　天帝：“冤枉你？那是谁，前半夜不睡觉，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江城大通客栈去？难不成，是赏风观火去了？”

　　司命大人听了，脸上顿时现出了做坏事被抓包的羞赧，笑道：“哎呀，还以为能瞒过你去呢！”

　　天帝笑道：“用我的神血去找小丫头，却还想叫我不知道。看来你这功夫不够啊，得再练练。”说着伸出手，去搂司命大人的脖颈。付敬之向后躲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天帝“啧”了一声，伸出掐住司命大人软软的脸颊，说：“已经暖和了。躲什么？过来让朕抱抱。”

　　司命大人听了，顺从地俯下身体，软软地依偎上来，头枕在天帝的胸膛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天帝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轻声说道：“你就只管这样放肆吧，也不怕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司命大人“哼”了一声，娇声说道：“反正陛下会护着我。”

　　天帝的手伸进了司命大人的乌发中，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皮：“就算朕护着你，但天规刑律在那里，朕也不能视若无物。你若总是这样张扬行事，不知收敛，小心犯了众怒。”

　　付敬之听了，抬起头，尖尖的下颔抵在天帝的胸口，一双清光闪亮的眸子望着天帝，问：“那若是我偏要张扬行事，触犯了天条，招惹了众怒，他们非逼着陛下惩处我，陛下会怎么做？”

　　天帝舒了口气，叹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付敬之美目中浮起了泪光，声音都带出了哽咽，还是倔强的问道：“什么办法？”

　　天帝冷声说道：“把他们都杀了。”

　　付敬之还以为天帝会说，少不得要委屈你了，如何如何。结果却听到了这样的答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泪珠都滚落在天帝的胸膛上。

　　司命大人看到晕开天帝胸膛上的泪珠，有些不好意思了，将脸埋进天帝的胸膛，在他的胸口蹭着眼泪，说：“全都杀了吗？”

　　天帝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摩挲着他的肩头，说：“对，全部杀光，就剩咱们两个。到时候，天庭办公，朕上朝，你宣喏。朕垂问，你对奏。朕摆驾，你执扇。天庭的威仪，咱们俩撑起来。”

　　付敬之听了笑个不住，笑得肩膀都颤了起来。天帝也笑了，接着说：“下了朝，朕擦桌子，你扫地。朕洗衣服，你铺床。待朕做好了饭，你就摆碗筷。

　　“来了宾客，朕端盘子，你倒酒。朕弹琴，你跳舞。宴乐声声，其乐融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若有妖魔作乱，朕负责搜查，你做主缉拿。拿住了逆贼在堂下，朕主审，你监察。定了罪，把那妖魔绑了，往诛妖台上一扔。朕来监斩，你去行刑。天庭那点子活儿，咱俩一气儿包全了。还要那帮东西干什么呀？”

　　付敬之将脸埋在天帝胸膛上，笑得抬不起头来。明知他故意拿话逗自己，还是忍不住心底荡起蜜糖一样的情义。直笑得眼睛里水雾迷蒙，抬起头，拿一对儿水汪汪的眸子瞪着天帝：“坏人！”

　　天帝掐着他的下巴，笑道：“朕都这么偏疼你了，还是坏人？”

　　付敬之往上一拱，曲起胳膊支在云枕上，托着粉腮，嘟着红唇，拿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天帝：“做什么让我去行刑？斩妖斧那么重，我拿不动！”

　　天帝皱起眉头，作忧虑状：“那可怎么办？妖魔都捆好了扔在诛妖台上，朕 ‘斩’字令都扔下去了，你这行刑的拿不动斧头，这该如何收场？那些妖魔怎么办，扔在那儿叫他们自生自灭吗？”

　　付敬之伸出手指，轻轻刮着天帝的下巴，哼道：“放了！”

　　天帝露出了严肃思考的表情，然后满意的点点头，“嗯”了一声，一脸认真的赞叹道：“好主意！” 付敬之“噗哧”一下笑了。

　　天帝搂着他的腰，循循善诱：“你想啊，自盘古大神开辟天地以来，神魔争斗，从未停止。诛妖斧上，血迹何曾干过？历代帝王，都不曾有封斧收功的伟迹。到了朕这里，诛妖台再无杀戮，斩妖斧从此蒙尘。可不就是天下太平了吗？”

　　付敬之笑得又滚下了泪珠，低下头，脸颊软软地贴在天帝的额头上，伸出双臂环拥着他，说：“我一定不会给陛下惹麻烦的。”

　　天帝伸手抚上了他的臂膀，语带怜惜的说道：“因着朕宠你，看似给你带来了富贵和荣耀，实则更是无尽的危险。你做朕的掌灯祭司，就好像行走在刀尖之上，头顶上是随时可能坠落的宝剑，脚底下是随时可能喷涌的岩浆。

　　“不知有多少窥探的眼睛潜藏在黑暗中，带着恶毒的眼光盯着你，把对朕的不满和恨意，都迁怒到你的身上。

　　“人族畏惧你，妖魔仇恨你。天庭的众神，表面上对你恭敬，暗地里不知怀的是什么心肠。你站在风暴的最前端，无所遮屏，风雨来袭，你首当其冲。朕站在你身后，虽是你的依靠，却不能时时刻刻地保护你。

　　“身涉险境，地处高寒，你更要自己学会保护自己。行非常之事，须怀非常之心，佐以非常之谋。‘胆愈大而心愈小，思愈圆而行愈方。’切莫要授人以柄，以免给自己招致灾祸。”

　　付敬之咬着红唇，冷哼道：“我会让他们抓到我的把柄吗？我这么聪明！”

　　天帝笑了：“那是，你最聪明。不仅聪明，还勤奋。不仅勤奋，还要强。不仅要强，还漂亮。”

　　付敬之听了展颜一笑，俯过身来，两手捧着天帝的脸颊，贴在他的唇侧娇声说道：“不仅漂亮，还乖巧。”

　　天帝含笑的眸子在付敬之花萼般的娇颜上滚了遍，说：“这个真没有。”

　　司命大人恼了，一伸手揪住了天帝的耳朵，美目中含出嗔怨。天帝连连告饶：“乖乖乖，巧巧巧。又乖又巧。”

　　付敬之哼了一声，丢开手，伏在天帝的肩头，紧紧地抱住了他：“陛下真的要杀济日格吗？女孙殿下现在，可是对他依恋的很。陛下不怕伤了女孙殿下的心吗？”

　　天帝：“ 朕对阿月，自然是愧疚。只是济日格这个孽种留不得。诛魔之战时，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被真武神君一枪'刺穿了心脏，居然能够活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在短短的三百年中，修炼到这般境界。

　　“他是魔族的圣君，魔域未来的主人，拥有最纯正的魔血。一旦他体内的魔力觉醒，便是又一场浩劫。不趁此时将他除去，还要养虎为患不成？”

　　付敬之听了低低一笑，对天帝说道：“早开易先败，厚积才薄发。太早崭露锋芒，不见得是件好事。岂不闻民间笑早慧小儿‘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幼苗开枝早，难成栋梁材。他不过才三百余岁，便已经修炼到这种程度。往后再想进益，怕不是那么容易。唤醒沉睡在魔血中的力量，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天帝眸色冷冷的说道：“你这样为他求情，保全他的性命，想干什么？”

　　付敬之：“若是此时杀他，不过是清理了一个魔族余孽，算什么功绩？若是跟着他，找到了魔君的宝藏。那该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陛下要六界的安宁，要清理那些不服管教的东西，没有帑金怎么行？”

　　付敬之说着，美目中透出灼灼的光来：“若是得到了魔君的财富，知道了魔族功法的秘密。弄死他们，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延他数岁之命，成陛下万世之功。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天帝司看着司命大人激动的神色，略带无奈的嗤笑一声，点了点他的鼻子：“与虎谋皮，安可得？”

　　司命大人抓住天帝的手，央求道：“您就让奴婢去试一下，好不好？求您了！”一边说，一边拿修得尖尖的指甲，轻轻的搔着天帝宽厚的掌心。

　　天帝一把捏住司命大人的手，不许他再捣乱，皱起眉头，冲付敬之冷声说道：“不行。你自己说，他到益州，短短一月，惹了多少事？朕若是这样轻轻放过他，天家颜面何存？”

　　司命大人贴上来，透出了讨好的笑容：“陛下放心，待奴婢去教训他一番，管保他不敢再放肆了。待奴婢找到了魔君的财富，他就没用了。到时候陛下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天帝看着一味软意温存，小心讨好的司命大人，眼神中流露出无奈。司命大人开心的笑了。这一笑，如海棠临风，媚意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