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40、铁笔判官 9

　　那邢佳宝往角落里一躲，哭得撕心裂肺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魏清明还没开口呢，相本善先呱唧上了，把袖子一撸，指头一伸，指着躲在角落里的邢佳宝骂道：“嘿！你个浪催玩意儿还拿上娇了啊？指望着谁去哄你呢？你以为床头站的这位是你爹呀，由着你这么日猫尻狗的嚎？还不赶紧把你那逼嘴给老子闭上，一会儿聒噪得我魏哥恼了，两鞋底儿下去拍不死你个鳖犊崽子。”

　　魏清明气得脑门儿上青筋都蹦出来了，冲相本善吼道：“你给我闭嘴！再叫我听见你这么不干不净的讲话，嘴给你撕豁了挂耳朵上。”

　　相本善一听，赶紧笑了，把袖子放下来，规规矩矩地站着，腆着脸说道：“大哥，您真是我亲大哥呀！我爹娘死的早，自小儿没人管教我。我一个混街边儿长大的，哪有人告诉我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呀？我这颗好苗子，生生都是被那帮街头地痞给带坏了！大哥你肯教导我，那可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我一定好好听大哥的，这些话往后再也不说了！”

　　魏清明看着哭成泪人儿的邢佳宝，也是一阵头疼，伸出手指抚抚额头，好声好气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愿意还魂？难道你打算以后就这样做一个孤魂野鬼吗？”

　　邢佳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愿意再做爹娘的儿子了！”

　　相本善一听就笑了，撇着腮帮子“哎呦”一声，那眼珠子里，嘲意乱飞，讽气乱飘，要不是眼眶子束缚着，简直都要蹦出来跳舞了：

　　“你还不想做你爹娘的儿子了？说得跟你爹娘老想生你一样。看着你长手长脚，眉眼俱全，四蹄儿不缺的，会干啥？不说你爹娘生你积大德了，免得你这坑货托生到旁处祸害人。就冲你爹娘这份儿舍己为人，都该给他们封个神。你还在这儿委屈上了？

　　“你自己手拍胸口想一想，你这玩意儿能顶个什么用？白长着手脚给那儿支叉着占地方。穿衣裳都不会，吃饭都还得让人看着，凉热都不知道，一顿不管你嘴都能烫烂了。

　　“你说养你这杀材好干嘛？要我说，生你还不如生个蛋呢，起码白白净净，看着光，摸着滑。往那儿一搁，能孵出小鸡儿来都算赚了！不枉你老娘十月辛苦怀胎疼这一场。”

　　相本善说着一扭脸儿，冷不防瞥见魏清明的眼刀，给唬了一跳，慌忙辩解道：“大哥，我可一个脏字儿都没带啊。怎么啦，‘蛋’也不让说啊？大哥你看，你也不能别人说个啥你都把人往歪处想啊，鸡鸭鸟雀不都下蛋吗？此蛋非彼蛋……”

　　魏清明一巴掌甩过去，相本善“呲溜”一下跑了，撞开门飞奔出去，从外面儿把门给带上了。

　　魏清明努力平复平复情绪，接着问那邢佳宝：“你当真不愿意再做你爹娘的儿子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回归本体，还阳重生。若是错过了，阴阳殊途，岂能任你游荡？以后魂归阴司，黄泉路远，与你爹娘可就真的是天人永隔，相见无日了。”

　　邢佳宝听了又大哭起来，眼睛望向门外，满是不舍，但还是坚持说：“不愿意。”魏清明：“你执意如此，那我也不能勉强。往生路上，送你一程吧。”

　　邢佳宝听了，突然扑过来跪到跟前，对魏清明说道：“仙家，您帮人帮到底，与我行个方便。您看那街上有无主的游鬼，不舍阳世的孤魂，只要心眼儿好，品行正的，就把我的身体给他，让他替我做爹娘的儿子吧。”

　　魏清明皱了下眉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孽偿。就算有别的魂魄得了你的身体，他又不曾受你爹娘的恩养，凭什么替你孝顺爹娘？”

　　邢佳宝顿时愣住了，喃喃地说：“可是我把身体都让给他了呀。他若是个心眼儿好，品行正的，就当报我的恩才对。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孝顺爹娘？”

　　魏清明眼中带了些揶揄的笑意：“我看你心眼儿就挺好，品行也挺正的。你不是也不愿意孝顺你爹娘，想躲得远远的么？”

　　邢佳宝急了，说：“谁说我不愿意孝顺他们？我没想躲开他们。但我实在是……”说着说着悲从心来，眼泪又开始上泛，一下把脸埋到了袖子里：“我实在是没脸见人。我不愿意在这儿住，我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其实，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

　　“他们背后议论我的话，我都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像我这么大，都会往家里挣钱了。可我呢，还得让爹娘养着，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好。根本就是废物。

　　“我当面走他们就躲在一边儿说我，我转个头他们就躲在身后说我，偏他们说的我一点儿反驳都不能，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我实在是很生气，又没有办法，才跑到山里不回来的。

　　“爹娘总想让我去读书，让我找个干净体面的差事儿。学好了本事，或者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去做个文书，要不就去给人家管账。再不济去卖卖字画，帮人家写写家信什么的。可是，读书实在太难了。别说读好了，我根本就读不懂！

　　“先生在上面讲着，我在下面听着，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盆浆糊！先生让对词儿，人家刚来的小孩子都对得出来，我都对不出来。先生让默写，我合上书前明明还记得内容，合上书就全给忘了。

　　“先生让写文章，他们一会儿就写出来了。我坐在那儿坑憋一天，就只能写出来十几个字，再多一个也写不下去了。人家的字儿，随随便便一写，都写那么好看。我每天起早贪黑的练习，天不亮就起来了，晚上还熬灯费油地写，写出来我自己都不想看。”

　　邢佳宝说道伤心处，又开始哭了：“为了让我去读书，每年交那么多束脩，还要买笔墨买纸，花那么老多钱。我还学成这个样子，我真是不想活了！”

　　魏清明：“就因为这些，你就不愿意再做你爹娘的儿子，非一门心思寻死不可？书读不好，可以换个别的营生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又不是非读书不可。

　　“你真的甘心把身体交给一个陌生的灵魂，让他来代替你过完这本该属于你的一生吗？万一他虚口答应，过后反悔呢？到时候你爹娘晚景可怜，又能依靠谁？”

　　邢佳宝：“那就找个真心愿意给我爹娘做儿子的，再把身体让给他。”

　　魏清明简直要让他气笑了：“你就不能自己孝顺父母吗，非要让别人来代替你？”

　　邢佳宝抹着眼泪：“反正是个人都比我强。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活着也是个累赘。”

　　魏清明：“你何必这么妄自菲薄，你不是会做木匠活吗？你小时候，邻居家椅子坏了，不是你三下两下就给修好了吗？鲁班阁新出的八钮柜，四面旋转，此开彼合，轰动一时。不是你自己琢磨出了机关，回来沙地上画了图样儿，跟你爹爹合力做出来了一个吗？你这样聪明，又肯钻研，为什么老说自己没用呢？”

　　邢佳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你怎么知道？”但那亮光只闪了一下，便又黯然熄灭了：“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早都丢下了。如今哪里还会？”

　　魏清明：“丢下了，就再捡起来啊。是你的东西，别人谁也夺不走。沉浸在血液里，镌刻在骨头里，天赋和喜爱，是说丢就能丢的东西吗？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再捡起来。”

　　邢佳宝泪光中燃起了希望：“真的吗？可是……可是我爹娘不许我做木匠。”

　　魏清明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击在邢佳宝的心上：“你有勇气去死，就没有勇气说‘不’吗？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得你自己做主才行啊。

　　“父母帮你做决定，是想用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智慧，来帮你尽可能地躲避伤害，不走斜途弯路，希望你平安喜乐，从从容容的过上最好的生活。他们的心是好的，但他们的选择却不一定是对的。

　　“父母可以给你出谋划策，给你鼓风导航，但你自己心里，得有一杆秤，来衡量你自己的人生。什么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样的日子会让你踏实、快乐？

　　“你不要认为委屈自己来顺父母的意，压抑自己来迁就他们，就是孝顺。你过的痛苦，父母又怎么会开心呢？你心里痛苦，乱发脾气，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奉你，哄你，看你难过却又帮不上忙，他们的心里，难道就好受吗？

　　“重活一次，想想清楚吧。天伦骨肉，既然是割舍不下，就不要假手他人，自己的责任，自己担起来。信别人，何如信自己呢？”

　　邢佳宝听了，满溢着泪光，点了点头。

　　魏清明打开门走了出去。挤在外屋的人都伸直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给那儿等着呢，见他出来，也不敢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屏息凝神地等消息。魏清明冲邢老夫妇说：“令郎醒了，你们进去看看吧。”

　　外面的人呆愣了一瞬，簇拥着邢老夫妇呼啦啦全挤进里屋去了。就见邢佳宝喉咙里“咕噜”一声，睁开双眼，自己坐了起来。

　　众人惊讶不已，直呼咄咄怪事。围着那邢佳宝，问长问短，好奇不已，或问凶手谁人，或问阴司见闻，七嘴八舌，聒噪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出手救人的仙长，是何时离去的。

　　邢老夫妇一把抱住儿子，激动得直掐自己，生恐是梦。邢佳宝“哇”的一声哭了，冲邢老夫妇说道：“爹，娘，儿不想去读书了！儿不怕吃苦，儿想跟着爹爹做木匠！”

　　邢老夫妇搂着儿子，泪如雨下：“都由你！都由你！”

　　却说这邢佳宝因为当初被相本善塞了一颗定颜丹，还魂儿醒来时也未曾取出，反被他“咕噜”一声咽了下去，故而容颜始终少年。即使后来活到八十多岁，儿孙满堂，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拄着拐杖艰难缓行，一步一挪的，也仍是个少年郎的外貌。

　　往那儿一站，鬓发乌黑，眉眼清俊，皮肤白皙润泽，脸颊水光粉嫩，唇红红若涂脂，齿齐齐如编贝，展颜一笑，好个俊俏小哥儿！谁能看出来是个耄耋老翁？此事成了江城的一大奇闻，甚至还被写成了话本子，编成戏唱了呢。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