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1、初入江湖 1

　　响响晴空，炎炎烈日，正是三伏天里的晌午，一年中最热的节气，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别说树上的叶子给晒得打了卷儿，就连脚底下踩的黄土都腾起了炙人的热浪。

　　山阳郡扶余县治下一个小小村落，农人们都收拾了锄具，纷纷赶回家里歇晌，等避过了这毒辣的日头，再趁着后晌的天光去地里做活。

　　等他们回到村子，却发现村里大枣树下的浓荫里，坐着一个陌生人。

　　这外来客是个极年轻的道士，道袍竹冠，剑眉星眸，嘴角噙笑，此刻端坐在绿荫之中，任由阳光透过树冠将枝杈交错的光影洒在他身上，好似画中人一般。几个儿童正围着他，听道士讲故事。

　　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极其枯燥乏味。平日里倘若有个热闹看，哪怕是隔着两座山的村子里搭台唱戏，也要呼朋引伴提老携幼不辞劳苦风尘仆仆地赶去，何况有现成的新鲜事送上门来？当即晌午觉也不睡了，呼啦啦围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听那道士说法。

　　只听那道士讲到：“城南外有老翁独居，年杖乡而居无子，一日于墙角洞中，见一鼠穿戴倚杖而出，三振衣冠而谢曰：‘吾与汝四十年邻居，深感汝美酒相赠之情。今大限将至，故来汝辞。怜汝一世孤苦，特有一言相告。’翁大惊，延入座……”

　　农人中一个汉子搔掻头：“道长，您讲的啥呀，听嘞不是老懂。”众人哄笑起来。

　　道士也笑了，说：“讲的是，城南外有个老头子，六十多岁但没有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有一天，他看见自家墙角的老鼠洞中走出来一只穿戴整齐，拄着拐杖的老鼠。

　　“这老鼠走到他跟前，十分庄重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对他作揖说：‘我们做了四十年邻居，我一直记着你请我喝酒的情谊。如今我大限将至，特意来同你告别。可怜你一个人孤苦无依，所以有几句话要叮嘱你。’老头儿吃了一惊，赶快请它上座。

　　“这老鼠对老头子说：‘明日里你往集市上去，有个妇人插草卖子，你将那个鞋子上有红色补丁的孩子买回来。你回来时，半路上会有一个梳着小辫儿的少年跟着你，不要惊疑，只管让他跟你回家，这少年会给你养老送终，抚养那个孩子成人。’老鼠说完这些，留下五十文钱便告辞了。

　　“这老翁第二天早早地赶去集市，果然见一个妇人当街卖子。三个小孩儿衣衫褴褛，头插草标，正蹲在妇人脚边瑟瑟发抖。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儿，脚上的鞋子正是打着红色补丁，妇人出价五十文。老翁将孩子买下，爷儿俩往家走去。

　　“行到半路经过一片荒林时，远远地见一个少年坐在林中土堆之上。这少年看见二人过来，也不说话，跳将下来，跟着两人就走，头上一条小辫儿晃啊晃的。

　　“老翁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诡异，但记着老鼠的叮嘱，便没有吱声，任由这少年跟着他们回了家。少年跟进家门，也不言语，径直从米缸里舀出大米，柴垛上抽出柴火，进灶房做饭去了。

　　“老翁将这鞋子上打补丁的小孩儿细细盘问一番，小孩儿年幼，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氏，只知道家里没人了，自己跟父亲出来寻亲，路上遇到了山贼。父亲为贼所害，自己也被卖给了人贩子。

　　“老翁惊疑之下，问小孩儿可记得父亲所寻亲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亲寻人可有凭证相认？小孩儿只记得父亲说过亲人姓姜 ，其余便不知了，唯记得父亲左肩上有一块儿扇叶形的胎记。老翁听了，不由大放悲声。

　　“原来老翁年少时，曾与邻居姑娘私通，生有一子，偷偷送人了。后来老翁娶妻，姑娘另嫁，遂将一段前尘往事放下。谁知瓮妇成亲二十余载，竟无一子。妇死再娶，亦无所出。不想行将就木，居然能与亲孙相认，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老翁家中祖辈卖酒为业，自幼习得一身酿酒的好本领。四十多年前，家中酒坛中发现一鼠醉倒仰卧，颠仆不起。老翁观其醉态可掬，殊为可乐，遂将其放生，并戏称其为‘酒友’。不想坛酒之情，其报若此！

　　“老翁暮年得孙，欣喜非常，给孙子起名为‘昭儿’，少年起名为‘哑儿’。祖孙三人，相依过活。哑儿虽不说话，却聪慧异常，老翁所教本领，过目不忘。不满一年，便将酿酒的本领学了个十成，更大有青出于蓝之势。酒成之日，香飘十里。慕名前来者，络绎不绝。由是四五年，家中大富。

　　“老翁见少年日壮，而孙子年幼，深恐其在自己死后侵夺家产，欺凌昭儿。疑心之下，全然不计少年整日辛勤劳作，动辄呵斥打骂，处处刁难，想迫少年遁走。谁知凌虐之下，少年待老翁愈孝，待昭儿愈善，全无一丝不忿之色。

　　“老翁愈发怀疑哑儿隐忍不发，所图甚大，只待自己死后一并报复，遂起杀心。一日趁哑儿酿酒之时，捡起一块大石向哑儿头上砸去。哑儿中石倒地，‘哇呀’一声，喊道：‘阿翁，痛煞我！’化作一只小鼠，一溜烟儿跑了。

　　“原来当日鼠友相别，恐老翁年迈家贫，无法抚养孙子长大，遂将自己的孙子点化成人，令其襄助老翁。若不开口，法术不破，一出人言，原形立现。

　　“老翁私心丧德，枉愧故友，惭怍之下，不日故去。昭儿年幼，又无一技傍身，只守着哑儿留下的财富坐吃山空，又因无人管束，挥霍无度，及至成年，与一般穷汉无异，饥寒度日罢了。”

　　众农人听得嗟叹不已，啧啧称奇。一汉子说道：“这老翁心眼儿忒坏了，若换了我，有哑儿这样的孩子上门，哪里舍得打一下？非但不打，还要将姑娘嫁给他！”

　　蹲在他旁边的汉子立刻笑道：“那可不成，你要是将姑娘嫁给他，将来拜堂成亲，姑爷敬茶，刚喊一声‘爹’，呲溜一下变老鼠跑了，姑娘还不得将你这老背时的活活掐死？”

　　众人哄笑一团，齐齐央着年轻道人再讲一个。

　　道士微微颔首，笑道：“又说，神武山脚下有一户人家，打柴为生。一日这家汉子进山打柴，妇人在院子里团煤渣，只听见自家屋内微有响声。这户人家只有夫妻两个，此刻屋里无人，不知响声何来。妇人心疑，趴在窗口偷偷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个黑影，高不过两尺，正立在桌前扒拉妇人的妆盒。

　　“妇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黄鼬。这黄鼬爬到凳子上，打开妆盒，对着铜镜描眉画眼起来，直画的眉儿弯弯，腮儿粉粉，嘴唇儿又红又润。黄鼬画完，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流连不已，似是对自己的妆容十分满意。端详一阵后，又打开妇人的首饰匣子，捡起几只发钗珠花，一股脑儿别在头上，对着镜子扭来扭去。

　　“妇人见这黄鼬精怪，不敢出声，原想着等黄鼬照完镜子，把首饰装回匣子里，自己全当没看见也就完事了。谁知这黄鼬照完镜子，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往墙边儿一个小洞跑去，竟是要走了！

　　“妇人哪里舍得自己的首饰？拿起笤帚就要去追打黄鼬。黄鼬见妇人追进屋来，一个臭屁就将妇人熏倒了。这家汉子回来，见媳妇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慌忙将她救醒。妇人醒来，哭着说了方才的见闻，伤心不已。

　　“汉子劝她：‘不过几样首饰，拿便拿了，犯不着伤心难过。’媳妇哭道：‘别的也就罢了，都是些不值钱的样子货。唯独那金簪子，可是咱们成亲时你特意给我打的，足有半两重。这样贵重的东西，被那黄皮子偷了去，我怎么不难过？’

　　“汉子劝她道：‘人值钱，簪子值钱？你莫心疼，赶明儿我再去给你打一个。’媳妇眼泪方收，突然从屋顶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