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苏翠翠

21、第 21 章

　　银八打开冰箱，冷藏室里只剩下了两根葱和几块西瓜，想到她刚刚还闹着想吃冰淇淋，便合上冰箱门，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到卧室。神乐眨了眨那双水杏般的大眼睛，银八的身影映在湛蓝的眼眸中。她发现了他眼神中隐藏的贪婪与惶恐，便坐直了身子，向他张开双臂。银八走过去，弯下腰抱住她，她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现在的他像一只刚刚回到主人身边的狗，出奇的温顺。神乐也是养过狗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走失过的狗再回来时表现出的乖巧温顺很大程度上是恐惧造成的。狗是如此，人也是一样。那天的求婚还历历在目，她相信他是真的想和她结婚，但是她更加相信这是他恐惧的表现，他害怕她离开，想用这种方式将她留住。
　　“小银今天真的好粘人啊。”她抱着他轻笑道。
　　“因为我喜欢你嘛。”银八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你在家好好歇着。”
　　“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再躺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银八吻一下她的头发。
　　两个人慢慢松开对方，神乐抬头看着他，乖巧地点点头，说：“嗯，我等你。”银八向她微微一笑，抚过她的脸颊，转身离开。她坐在床上，无意间瞥见银八手腕上缠着一条发带，刚好是那天她头上断掉的那一条，独属于少女的浅蓝色与银八真的很不搭调。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目送着他出门，他看见她的笑容，终于安下心来。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神乐等来的并不是银八，而是自己的父兄。她听见门铃响了，以为是银八没有带钥匙，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就过去开门，打开门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神晃和神威。她把嘴边的“小银”生生咽下，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神晃沉着脸，见自己女儿这个样子，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扭过头去，硬生生抛出一句：“先穿件衣服吧！不知羞！”神威仍然是笑眯眯的样子，神乐根本猜不出情绪，与父亲相比，他才是最可怕的那个。
　　神乐也马上看清了形势，直接敞开了门，脸也跟着沉了下来，说：“不用客气，进来吧。”她把他们让到沙发上，回到屋里穿上睡衣，然后出来为他们泡了两杯茶。她把茶水送到他们面前，说：“这是菊花茶，清热去火的，爸爸您请用。”上茶之后，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翘起二郎腿，歪着头审视着他们。当她将目光转移到神威身上时，一种敌意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冷笑一声，问道：“怎么？肯回家了？看来我那天还是没有白白挨打的。”
　　“妹妹，你学过中国历史吧？”
　　“当然。”
　　“日本侵华，国共两党打了十年尚且能够第二次合作，何况面对自家闺女将要被拐走的父子？”
　　“那你可别消极抗战。”
　　“大可放心。”
　　神晃正襟危坐，一双眼睛里泛着光，快速地将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扫视一遍，问道：“那小子呢？”
　　“出门买菜了。”
　　“哼，你们倒是开始过起日子来了。”
　　神乐摆弄着头发，也不抬头看他们，说：“小银一会儿就回来，希望他买的东西够咱几个吃。”
　　“你觉得我和你哥哥是过来吃饭的吗？”
　　“我只当你们是过来吃饭的，”她拿起茶几上的剪刀，剪掉已经分叉的发梢，“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
　　“你还有没有点廉耻心？”神晃彻底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神乐就开始骂，“这么多年，我从没打骂过你，要什么给什么。你说想来日本读书，我二话没说就把你送来了。你呢？你以为我花钱是把你送过来跟这种人渣教师谈恋爱的吗？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同居学得倒快！我再来晚一点，你们是不是连孩子都有了？”
　　“你自己说的，未婚的同居男女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奉子成婚，现在虽说还没有孩子，不过早晚会有的。我来这里，也不是只谈恋爱了，除了一次月考是第二名之外，我总是第一名呢。”
　　神晃气得七窍生烟，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不得不一直在深呼吸。他转过身，背对着兄妹两人。神威起身，走到神乐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说：“神乐，你也不要太任性了。”
　　神乐抬头，冷笑一声，推开他的手，说：“把刀子捅进爸爸胸口还离家出走的人没资格这么说。”
　　神威点点头，说：“嗯，说得对。”
　　大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银八。他站在门口，看见屋里的不速之客，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神乐。神乐起身走向银八，挽住他的胳膊，半正经半撒娇地说：“小银，这是我的爸爸和哥哥。爸爸，哥哥，这是我的男朋友小银。”她特意把“男朋友”这三个字咬得很清晰，气得神晃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她扒开银八手里的袋子，看看里面的东西，笑着说：“哎呀，不少呢，看来够咱们四个一起吃了。小银，中午就吃火锅吧。”
　　银八看了一眼面目狰狞的父亲和笑眯眯的哥哥，咽了一口口水，喊了一声“老爹”。他拿出一个冰淇淋递给神乐，又迟疑了一下，对那两个人说道：“要吃冰淇淋吗？”神晃一直以不友好的眼神盯着银八，倒是神威若无其事地过来拿了一个冰淇淋，笑着跟他道了声谢。神乐注意到银八的气息有些紊乱，于是牵了他的手，低声安抚他：“小银，没事的。”他“嗯”了一声，走进厨房，把袋子里的东西放进冰箱。他靠在墙上做了两次深呼吸方才回到客厅，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神乐边上。“老爹，您”
　　“谁是你老爹？”
　　“不好意思伯父。”
　　“听说你把我家妹妹睡了，”神威舀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口中，“看来是真的咯。”
　　银八诧异地看着神威，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弟弟说话会这么露骨。他挑起双眉，尽量找了一个合适的回答：“我们的确在同居。”
　　神晃回到座位上，沉着脸盯着银八，说：“你就是坂田银八？”
　　“是。”
　　“嗯。早就听说我家神乐受了你不少照顾，没想到都已经照顾到这种地步了。这次我过来，就是想接神乐回去，也请你不要和她联系。”神晃连回答的机会都没给银八，直接把目光转向女儿，“神乐，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神乐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问：“回哪去？”
　　“我在酒店给你定了房间，办好退学手续就回国。”
　　“我不去！”
　　神威揽住神乐的肩膀，弯下腰去，对神乐耳语：“听说，你们学习不允许师生恋爱。”神威看见妹妹震惊的神情，满意地笑了，接着说：“现在这件事校方还不知道，如果你乖乖听话，我们就保证你的小银还是一个好老师。否则，他就只能被学校除名了。如果他因为勾引女学生这种事丢了工作，你觉得他以后的路还会好走吗？你的爱情、你的小银，孰重孰轻，自己掂量吧。”
　　神威的话像一阵寒风吹进神乐的心里，神乐颤抖着，含泪与神威对视。神威向她微笑，她看向银八，银八期待的眼神更让她流下泪来。她抹了抹脸，避开银八的眼睛，带着哭腔说：“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稍等。”她与银八擦肩而过，尽量无视银八质问的眼神。她走进卧室，流着泪收拾行李。她跪在地上，对着掉在地上的银八送过她的东西发呆。第一次约会的电影票、游乐场的门票、烟花大会他在射击摊上为她赢下的玩偶、她的第一支唇膏她不能尽数带走，因为她还要回来呢，搬来搬去的太麻烦。她抹掉眼泪，把唇膏放进了箱子里，自言自语道：“我会回来的，一定。”她拉着行李箱出去，看了一眼银八，对父兄二人说：“容我和小银告别。”说完，她向银八走去。
　　银八红着眼睛，颤抖着声音，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神乐自然不会告诉他，只默默地向他张开双臂，极力扯出一丝微笑。银八一手搂住她，一手捧着她的脸颊，低下头吻上她的双唇，他尝到了泪水的咸涩。他离开她的嘴唇，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会回来的，对吗？”
　　神乐搂住他的肩膀，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附在他耳边，哽咽着说：“等我。”说完，她再次搂紧了他，贪婪地感受着他的体温，直到神晃在旁边咳嗽一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拉着箱子跟他们离开。
　　如果神乐当时知道这是她对银八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乖乖就范。她跟着他们到酒店，经历了一个被神威24小时监视的周末，又重温了一把哥哥送自己上学的回忆，终于如释重负地走进了教室。第一节课就是银八的国语，她坐直了身子，满心期待地看着门口，等来的却不是银八。
　　“同学们，通知大家一件事情。我们的坂田银八老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再和大家相处了，昨天下午已经向学校递了辞呈，匆忙离开了日本。坂田老师说，很开心能够认识大家，希望大家以后保重，为了自己的梦想奋斗下去。以后，服部老师将担任大家的班主任。接下来，我们一起欢迎服部老师。”
　　神乐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呆坐在座位上，空洞地望着讲台，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不小心折断了手里的原子笔。她回过神来，扔掉已经断了的笔，也不顾服部老师还在自我介绍，飞也是的跑出了教室。她翻过校门，穿过街道，一口气跑回他们的公寓。她砸了两下门，拿出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急得她骂了一句“我去.你.妈.的”。她终于打开了门，连钥匙都没来得及拔下来就闯了进去。“小银！小银！小银！”她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在打开所有房间的门找他。厨房、卫生间、置物间、卧室，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她打开衣柜，发现衣柜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抽屉也是，他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她退出卧室，又走到厨房，就着水龙头喝了两口水。她无意间瞥见冰箱，下意识地打开了冰箱门。冷藏室里塞了满满的食材，那天上午他买来的东西一点没动，倒是里面的啤酒一罐都没了。她看见里面散装的醋昆布铺了满满一层，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家伙还真是怕她的醋昆布不够吃呢。她拿出一盒醋昆布，轻轻剥去包装，取出软软的小薄片放进嘴里。“真酸啊。”她抱怨了一句。咽下之后，她把所有的醋昆布都取了出来，抱着走到沙发上坐下。拆包装、取出醋昆布、塞到嘴里、咽下，她一直机械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多的醋昆布吃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赶忙捂住嘴跑进卫生间，趴在水池边，将刚刚吃下的醋昆布全部吐了出来。她的身子慢慢顺着水池滑到地上，擦去刚刚由于呕吐流出的泪。她靠在墙上，通过卫生间的门口重新看着这个狭窄的公寓，情绪终于爆发，眼泪如决堤一般涌出。“小银！小银！”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最后，她蜷缩在墙角，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呢喃着：“我不会原谅你，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