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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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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仿佛置身于一片黑色的浓雾中,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浮动的雾气,在身旁来回飘动,没有目的没有尽头,散不去却也聚不齐。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个地方很陌生,在他的认知中从未踏足过。
可不知为什么,在陌生中又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熟悉的不是地方,而是这里的氛围。
他看着眼前一个个瞧不清面部五官,也瞧不清身形肢体甚至只能称为黑影的人,一个个自觉的排着队,井然有序的飘到一座长长的石桥上,石桥下是墨绿偏黑的水流,水中有的地方现出漩涡,有的地方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仿佛烧开了水时沸腾翻滚的模样,有的地方泛起一些白色的条状物,在这深颜色的水中一闪而逝。
石桥本身,泛着幽幽的荧光,像极了萤火虫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既漂亮又惊艳,却又……毛骨悚然。
这里,没有风刮过,却给人一种阴风阵阵的感觉,周身冰冷刺骨,似乎比三九寒冬时分还要寒冰,他感觉到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都在无声的抵抗着这股莫名的阴冷。
他随着飘飘浮浮的黑影们,缓缓走上了石桥。石桥上堆满了人影,都在一处摊位前停下,然后接过一大碗汤,顺从的一滴不漏的饮下,这才继续往前头飘荡。
递茶水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微微躬着的腰身显得行动颇有不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衫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独特气质,既不寒酸也不肮脏。
老妇人一边拿着汤勺从装满汤水的大缸中一勺一勺的往桌案上一个个空碗中填满,一边面无表情的念念有词,“饮了这碗汤,忘断前生事,来往来处来,去往去处去……”棺材板一样的脸,说话时嘴唇的不曾张合,那空灵沙哑的声音,像极了从天边而来,又像从不绝水流中来。
“饮了这碗汤,忘断前生事,来往来处来,去往去处去……”
喝汤的人们一边接过汤碗,一边木然的跟着老妇人重复,“饮了这碗汤,忘断前生事,来往来处来,去往去处去……”
他一路排队,终于来到了老妇人的桌案前。
他伸出手去,像所有人一样去接汤碗,那老妇人端着汤碗的手在快到他手边的时候突然缩回去,她踉跄着身子,抬起脸来。他这才看清老妇人的面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和所有老人一样的外形,却拥有一张极为年轻白皙的没有半分颜色的脸,是一张不过十几岁孩童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蕴含着万千世界,仿佛看透生死,脱离尘俗的智者一样的眼睛。
“老妇”扯了扯唇角,极其勉强的扯出一个笑容,她僵硬的笑容似乎是不会笑的人,从石头木板一样的平板上堆砌的褶皱,出口的声音却和她的身形极为相符,沧桑而沙哑,真正正正一位高龄老妇的声音,“宇文护……你怎么回来了?”
宇文护怔了怔,“你,认识我?”
“你的时间还没到呢,还不该回来呢。”“老妇”不曾回答他的困惑,自顾自说道,“虽然时间没到,却也是不多了……”
“若是没有完成夙愿,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宇文护越发不解,“该回的地方?那是哪里?”
“老妇”木纹般的笑容仍旧挂着,仿佛不用手缕平就无法消失一样,她抬手向着前头不远处指了指,扬了扬精致小巧的下巴。“看看那里有谁……”
宇文护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一片黑漆漆的雾气中,有个宝蓝色的身影在走动,那人走走停停,往前走两步又退回来一步,向四周望望,好像在找寻些什么,又好像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的孩子。宇文护心头一凛,全身的血液都渐渐失了温度,一颗心瞬间从腹中提到了喉中,瞳孔忍不住的收缩,而后逐渐放大,仿佛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
那人渐渐转过身来。
高耸的云髻,精致的无可挑剔的眉眼,温婉又不失端庄大气的五官,赫然是独孤般若的脸。
“般若!回来,我在这里!”宇文护大喊着,企图让那头的般若听到,然后回到自己身边,可是般若似乎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会,又转回身去,向着前头缓慢的走着,又停下,然后又继续走……
宇文护越来越着急,声音越来越大,“般若,回来!别走了,回来!般若……般若……”
“老妇”摇着头,继续盛下一碗汤,声音轻飘飘的愈发不真切,“都是幻象,幻象罢了……”
“阿护!阿护,你怎么了?阿护!”般若拍打着宇文护的脸颊,触手之处滚烫一片,之前苍白如纸的脸色此时红彤彤一片,玉手抚上额头,更是滚烫的很。
宇文护还在不停的挣扎,不停的呼喊,喊着她的名字,让她回来让她别走,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猜测着他大概是做梦了,而且应该是个噩梦,梦中有自己。她心头涌起几分欣喜,更多的却是心疼,即使在他的梦里,梦到的也只有自己。
般若揽他入怀,十指柔荑划过他的鬓角,通过颧骨,划过下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轮廓,语气无意识的放缓,“阿护,阿护!我在这,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你醒醒……”
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就是方才急急呼唤的人,那人就在眼前,就在身边,自己就在她的怀里,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的温柔就在自己身边真真切切的缠绕,久久不去,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是梦,只是个梦而已!
还好,只是个梦。
般若见他醒来,忙道,“你做噩梦了。”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连忙又按了回去,“别动!知不知道你发了高热,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别再乱动了!”言语几分凌厉,颇有她往日里教训生病时还乱跑乱闹得弟妹们的样子,严肃又心疼,微红的眼眶里浸了一层水雾。
宇文护缓了缓方才紧张急躁的情绪,长呼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下一刻瞧着她这模样,自己的病倒是不在意,却被这人的严肃逗乐了,扬起的唇畔尽是欢愉,“好,好好,我不动,我绝对不会动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说完半闭上眼,一副任由欺负的软弱样子。
“什么时候了,还闹!”般若嗔了一句,抬手想把他甩出去,却又收回手,“别乱动,再乱动把你扔出去淋雨!”说完轻手轻脚把怀里已经安静躺好的人放平地躺在干草上。
般若一愣,同时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鲜红,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是血!
忙不迭的往宇文护身上看去,胸口衣料浸染成一片,玄色衣衫上看不出红色的血迹,只能看到像是被水浸湿了一般,般若伸出干净的手去摸,粘稠的血液糊了一手,鲜红的、刺目的,锥心的。
她只觉得心口被压上了一块千斤万斤的巨石,坠的她喘不过气来,又反抗不得,又像沉入水底,被掠夺了呼吸,绝望无助恐惧……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第一次,她慌了,惊慌失措。
前不久刀刺穿心口,捅进心脏,为她取了数次心头血留下的伤口,崩裂了,出血了。
太医说过的,他元气大伤,恐怕会有难以预料的病根,自己怎么会任由他外出打仗,怎么会任由他淋雨,任由他旧伤复发?
宇文护从她惊愕呆愣的脸上似乎也发觉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牵扯了崩裂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看着眼前人失措焦急的模样,抓过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袍擦净,放在唇边点了点,“没事的,要不是流血了,我都没发现,这说明什么,”自顾自笑了笑,“说明一点都不疼啊。”
曼陀怔神片刻,看着般若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道,“血流不止不是办法,我认识草药,这就出去寻些可以止血清热的草药来。”站起身来走到宇文护身前,复又蹲下身来,伸出两指触了触衣襟上的血迹,细细感受指尖血液的粘稠度,垂眼敛下眸中一闪而过的忧色,“阿姐,太师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开裂了而已,一会我带着草药回来止了血就好了。”
她知道这是关心则乱,大概她的阿姐此刻已经不会自己思考了,只好继续引导,“阿姐,你先给太师用清水清洗下伤口,免得有杂物融进去,我这就去采药,去去就回。”
般若这才回过神来,“外面的大雨……”她想阻止她至少等到雨小一些再去,可是宇文护血流不止的状况容不得等,咬了咬牙,“我同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曼陀连忙阻止,“雨大也无妨,我有伞的,之前你们非要卿卿我我,害得我都没好意思给你们递伞,不然也不会淋雨淋的发高热……”曼陀碎碎念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自己阿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转身捡起烘干的衣服,动作极尽麻利痛快的穿上,又捡起先前被扔在地上一角的油纸伞,快步跑到洞口顺便带上了三个暗卫,像是躲避山洪猛兽的追赶一样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往外头跑远了。同时吩咐着寻清水的去寻清水,两个和她去采草药,剩下两个守住洞口。
般若再也顾不得旁的,只得按着曼陀的意思,小心翼翼解开宇文护的腰封,双手轻颤着掀开层层衣衫,恍惚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才把这件工作做完,露出他疤痕累累的胸膛,白皙的皮肉伤染着鲜血,伤口处的绷带已然被血水染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宇文护现在的情况不宜挪动,她只得拆下发上的金簪,一点点将血红的绷带划开口子,一点点一步步的将绷带撕碎,尽最大努力不触碰还在淌血的伤口。
宇文护含着笑意盯着她,目光越发模糊不清,他知道自己这是失血过多了,却不甘心闭上眼睛,他怕眼睛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还没看够她,还不够,他怕死了,怕离开她,恐惧逐渐侵上头脑,灵台清明一点一滴被吞噬殆尽,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眼皮子好重好重,重的他没有力气支撑着睁眼,眼前越来越黑,那人的面容也渐渐染上了灰蒙蒙的雾气,像极了梦境里她蓦然回头的样子。
心头大惊,下意识的住拽她的手,不受控制的轻声呢喃,“般若……回来……”
般若撕下一片自己雪白衣衫,再撕成两条,一条叠成方正的小块按压在伤口上,暂时减缓血流速度,现在只等着取清水的暗卫回来。
独孤府上暗卫训练有素,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不在话下,很快便有寻清水的暗卫回来。
般若沾着清水给宇文护擦洗清理了伤口,指尖触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一条条一道道,刀伤剑伤,最深最长的一道伤疤自左胸前而下直到右腹上。她深谙刀剑之术,甚至可以想象到当时是如何恶劣的场景,如何凶残嗜杀的对手,这一刀下去足以要了他的命。
她忽然觉得庆幸,庆幸现在躺在眼前这个人福大命大,同时也在祈求他可以延续这种好运,安全度过此次难关。
般若盯着他还染着红晕的脸,我们都在为你努力,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没事的,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这次换我守在你身边,等你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
我就在这里,等你醒过来,就像你守着我一样。
——不离不弃。
就让我放纵一次……